成都的秋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像是要把锦官城的青砖缝里都灌满悔恨。我坐在武侯祠西侧的茶寮里,看着檐外雨丝斜斜打在“汉昭烈庙”的匾额上,忽然懂了陈寿在《三国志》里留白的深意——蜀国的灭亡,从不是“天亡”,而是一群聪明人,用“正确的错误”,一步步把自己逼进了死局。
一、“大义”成了遮羞布:理想主义的癌变
诸葛亮在《出师表》里写“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时,笔尖一定蘸着滚烫的赤诚。可当这八个字被后来者嚼成了反复咀嚼的口香糖,“大义”就成了最体面的麻药。
姜维执掌兵权时,蜀地的粮仓早已空了三成。我在成都府库的残档里见过景耀三年的粮册:上邽屯田的收成刚够军队三个月的消耗,南中输送的金珠却堆成了山——那是后主刘禅为“先帝陵扩建工程”征调的贡品,据说要给刘备的塑像镀三层金。姜维的第八次北伐奏疏摆在朝堂上,旁边却压着内侍省的账单:“采办西域琉璃盏二百对,供陛下夜宴用”。
最讽刺的是沓中屯田的账本。姜维在沓中种的麦,每亩产量比诸葛亮时期降了四成,不是土地贫瘠,而是士兵们被派去给宦官黄皓修私宅了。我在沓中遗址捡到过一把锈断的锄头,木柄上刻着“复汉”二字,旁边却粘着块锦缎碎片——那是成都最新款的蜀锦,显然是士兵偷拿军粮去黑市换的奢侈品。
“兴复汉室”成了姜维的独角戏。他的部将私下对我说:“将军每次拔剑时,手都在抖——不是怕魏兵,是怕回头看见成都城的烟花,那是陛下又在庆祝‘祥瑞’。”当理想成了某个人的执念,连粮草都会背叛你。
二、“精英”的闭环:聪明人的集体失明
蒋琬的“东伐计划”手稿,现在还锁在成都档案馆的防潮柜里。这位继诸葛亮之后的执政者,在奏章里画满了精妙的军事推演:从水路奇袭上庸的路线,到诱敌深入的伏兵布置,连魏将曹爽的作息习惯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可他算漏了最关键的变量——蜀地的百姓,已经扛不动这“精英式精明”了。
我在广汉郡的老人口中听过“琬公新政”的后遗症:为了凑齐东伐的军费,蒋琬推行“盐铁专卖”,把井盐的价格提了三倍。自贡的盐井工人三个月没领到工钱,拿着盐块去集市换米,却被官吏以“私贩官盐”的罪名鞭打——那些官吏的腰间,正挂着用盐换的金腰带。
费祎被刺杀的那天,洛阳的密探传回消息:他死前正在批改的“减兵疏”上,用朱笔圈出了“裁撤万余戍兵”的字样。可那些被裁的士兵,大多是南中少数民族的青壮年——他们本是蜀国最可靠的边防力量,却因为费祎觉得“蛮族难驯”,被一纸文书打发回了瘴气弥漫的深山。而顶替他们的,是成都士族的子弟,这些人连弓都拉不开,却能凭着家世在军营里领双倍俸禄。
这些“聪明人”的会议记录,我在蜀汉档案馆见过副本。他们争论的永远是“子午谷奇谋”的改良方案,或是“如何用八卦阵破解司马懿的金锁阵”,从没人提起:嘉陵江的渡船坏了半年,运粮的船队堵在中游;绵竹的织锦工坊倒闭了四十家,织女们只能去给宦官当仆役。当精英们在朝堂上为“战术细节”争得面红耳赤时,蜀地的民心,正在盐价和粮票的缝隙里,一点点流失。
三、“忠诚”的异化:从信仰到绑架
在阆中张飞庙的偏殿,我发现过一块被香火熏黑的木牌,上面刻着“宁死不降”四个歪字——那是蜀汉灭亡前,阆中守将王含的绝笔。可当地老人说,王含的亲兵在城破前,把他的妻儿偷偷送出了城,“将军说,忠君是他的事,别连累娃娃”。
这种“分裂的忠诚”,在蜀国后期成了流行病。关羽的“降汉不降曹”被曲解成“唯我独尊”的傲慢,他的后代在荆州搞“关氏特权”:凡关姓者,过路费全免,赋税减半,连孙权派来的和亲使者,都被关家子弟当众羞辱“江东鼠辈不配与汉寿亭侯攀亲”。
而诸葛亮的“鞠躬尽瘁”,到了他的继任者手里,变成了“表演式勤政”。董允在《谏后主疏》里写“夙兴夜寐,不敢稍怠”,可史官的私人日记里记着:“允公每日卯时上殿,午时便退,余下时间在府中宴饮,席间必哭‘丞相遗志未竟’”。这种“忠诚秀”,比贪污更伤根基——当百姓发现,官员们的“忠”只是演给皇帝看的戏码,连最后一点敬畏都会变成嘲讽。
最致命的是刘禅的“象征性忠诚”。他在洛阳的宴会上说“此间乐,不思蜀”,不是没心没肺,而是早就被“忠诚绑架”得窒息。我在成都皇宫的废墟里捡到过他的童年玩具:一个木制的小皇帝,背后被人用针钉了七根细针——那是宦官们用来“提醒”他“勿忘先帝”的“教具”。当“忠诚”成了逼死人性的枷锁,连皇帝都要靠装疯卖傻来喘口气,这个王朝的精神支柱,早就被蛀空了。
雨停时,茶寮老板用粗瓷碗给我倒了碗蜀茶。茶汤浑浊,带着焦味,像极了蜀国最后的日子。他说:“你看那武侯祠的柏树,最粗的那棵根烂了,上面的枝桠长得再茂盛,风一吹还是要倒。”
蜀国的灭亡,从不是因为魏兵有多强,也不是因为刘禅有多傻。而是当“兴复汉室”变成不容置疑的政治正确,当“精英决策”取代了民间疾苦,当“忠诚表演”覆盖了真实的民生——这个靠理想凝聚的政权,最终会被自己制造的“意义”压垮。就像那些被白蚁蛀空的梁柱,表面看还是朱红描金的气派,实则轻轻一推,便轰然倒塌。
檐角的水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我忽然想起陈寿在《三国志》里给蜀国的评语:“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所谓“忽焉”,不过是无数个“本可以”的累积,直到最后一根稻草落下时,连叹息都显得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