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瘴气，浓稠得像是化不开的沼泽。
它们无声地蠕动着，侵蚀着金库内的一切。魏晋只觉得胸口发闷，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入一把细碎的玻璃碴子，刺痛着肺腑。他低头看去，手中那本青铜色的《功过格》，原本流转不息的淡淡光华，此刻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污垢，迅速黯淡下去，书页的边缘，甚至开始浮现出被腐蚀的焦黑色斑点。
就连苏九身周那层无形的护身气场，也在这瘴气之中，泛起了细微的涟漪，传来一丝丝针扎般的刺痛感。这东西，竟然能直接污秽灵力。
姚不为的狂笑声还在金库中回荡，他已经走到了那摇摇欲坠的能量护罩前，高高举起了手中那瓶浓缩了无尽怨毒的墨色液体，准备完成他那病态“艺术”的最后点缀。
整个城市的命运，悬于一线。
苏九的目光，却从姚不为的身上，缓缓移开，落在了身旁正苦苦支撑的魏晋身上。
他看着魏晋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又看了看那本正在被瘴气侵蚀的《功过格》，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魏晋的心湖中炸响。
“魏晋。”
“此人与你因果相连，他的罪，便是你的功。”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没有解释，没有指点。
魏晋的身体却猛地一震，那双因窒息而有些涣散的眼睛，瞬间聚焦。
他的目光穿透了层层瘴气，死死地钉在了姚不为的背影上。
是啊……因果相连。
当初，害他家破人亡，让他沦为天书器灵，人不人鬼不鬼的，是影宫的影卫。而陈不仁，是影宫的“废品”。姚不为，又是陈不仁的弟子。
这一条漆黑的罪孽之线，从源头，一直延伸到了眼前这个狂热的年轻人身上。
看着姚不为那癫狂的模样，看着他那扭曲的、想要向世界证明自己的欲望，魏晋的脑海中，轰然一声，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影子。
那个曾经在街头巷尾，靠着一本邪异天书，窥探他人命运，泄露天机，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掌握了世间真理的算命先生。
那个为了活下去，为了摆脱天书的控制，不惜一切代价，在泥潭里挣扎的自己。
何其相似。
一样的被命运抛弃，一样的误入歧途，一样的，用伤害别人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
姚不为，就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他魏晋最不堪回首的过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从魏晋的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大彻大悟后的悲悯，和对自身罪孽最深刻的忏悔。
凭什么，自己能得大师点化，重获新生，走上正途？
而眼前这个人，却要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一条道走到黑，拉着整座城市为他陪葬？
不。
天道好还，疏而不漏。
自己犯下的错，自己扛。而他师徒犯下的罪，也该有个了结！
那侵入肺腑的瘴气，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也悄然消散。魏晋挺直了佝偻的背脊，那双一度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前所未有的光。
他举起了手中那本已经黯淡无光的《功过格》。
这一次，他不再是将其当成一件法器，一个工具。他将自己全部的心神，将自己对过往罪孽的无尽忏悔，将自己重获新生后的那份感恩与觉悟，尽数灌注了进去。
他对着那个即将把毒液倾倒下去的背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带着金石般的决绝与庄严。
“以功过之名，行天道之罚！”
“姚不为！你师之罪，由你承之！”
嗡——
《功过格》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在这一刻被彻底唤醒！
它不再是发出什么青铜光芒，而是爆发出了一片纯粹到极致的、仿佛能审判万物的煌煌白光！
光芒冲天而起，瞬间驱散了整个金库的瘟疫瘴气。
在那片耀眼的白光中，一道巨大而扭曲的虚影，被硬生生地从虚无中投射了出来，悬浮在金库的半空。
那虚影穿着一身古旧的袍子，面容枯槁，正是陈不仁的模样！
可他不再是那个癫狂的老人，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双目空洞，整个身体都由无数哀嚎、扭曲、怨毒的黑气构成。
这不是陈不仁的鬼魂。
这是他一生所造下的，那股庞大到无法计量的，无主的罪孽！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陈不仁虽然死了，但这笔账，却不会凭空消失。它只是在等待一个清算的时机，一个合适的“继承人”。
此刻，在《功过格》这件执掌因果的异宝引导下，这股庞大的罪孽，找到了它最终的归宿。
如百川归海，如倦鸟归林。
那道由纯粹罪业构成的陈不仁虚影，猛地俯冲而下，疯狂地涌入了作为其唯一法脉传人、因果继承者的姚不为体内！
“啊——！！！”
姚不为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他手中的毒液瓶子摔落在地，他抱着头，痛苦地满地打滚。
他的眼前，再也不是什么苍龙明珠，也不是什么旷世的艺术品。他看到了，看到了无数张脸。
那些被师父炼成“败运邪丹”耗材的无辜者，那些被他拿来试药、折磨致死的流浪汉，那些被他们师徒二人用邪术害得家破人亡的受害者……
无数怨念，无数诅咒，无数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那早已扭曲的灵魂。
他的灵魂，正在被这股不属于他，却又必须由他来承受的庞大业力，活生生地撑爆！
更恐怖的景象发生了。
在苏九和魏晋的注视下，姚不为那张年轻的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
皮肤失去水分，长出皱纹和老人斑。
乌黑的头发迅速变得花白，然后枯萎脱落。
挺直的身体佝偻下去，肌肉萎缩，骨骼变形。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就变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百岁老者，身上散发出浓郁的死气与腐朽。
而随着他生命力的流逝，那片被白光驱散的瘟疫瘴气，也如同无根之萍，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中。
姚不为的惨叫声渐渐微弱，他趴在地上，身体已经开始腐烂，化作一滩脓水。
在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一只已经化为白骨的手指，怨毒地指向了从始至终都只是静静看着的苏九。
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你……影宫……不会放过你的……”
“秘钥……不止……一个……”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便彻底失去了支撑，在“滋滋”声中，完全化为了一滩腥臭的脓血，只留下一套空荡荡的衣服，和那怨毒至极的最后嘶吼，在寂静的金库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