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阳给千礁湾镀上一层暖金色。
苏婉儿在分发完晚饭后,特意留了一份饭菜,用陶碗装好,盖上盖子保温,走向蓝小蝶的工棚。她走到门口,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静静站了一会儿。
工棚里传来蓝小蝶和火锤讨论的声音,还有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似乎在对第一炉铁锭进行初步的加工尝试。
苏婉儿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蓝小蝶的声音传来,带着专注工作时的清脆。
苏婉儿推门进去,看到蓝小蝶正和火锤围在一块铁坯旁,两人脸上都沾着黑灰,但眼睛都很亮。工棚里热气未散,混合着金属、炭火和蓝小蝶身上淡淡草药皂角的气味。
“婉儿姐?”蓝小蝶抬头,看到苏婉儿手里的食盒,这才惊觉天色已晚,肚子也适时咕噜叫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呀,都这么晚了。”
“先吃饭吧,小蝶。”苏婉儿温婉地笑着,将食盒放在一旁还算干净的木台上,“火锤师傅,您的饭我也带过来了,放在外面石墩上了。”
“有劳苏姑娘了!”火锤粗声应道,擦了把汗,先出去了。
工棚里只剩下苏婉儿和蓝小蝶。苏婉儿打开食盒,里面是简单的鱼汤、杂粮饼和一点咸菜,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蓝小蝶确实饿了,道了声谢,便坐下来小口小口吃起来。吃着吃着,她感觉苏婉儿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温柔中带着一丝欲言又止。
“婉儿姐,怎么了?”蓝小蝶停下筷子,有些疑惑。她能感觉到苏婉儿今天看她的眼神,似乎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苏婉儿轻轻叹了口气,伸手用帕子擦了擦蓝小蝶脸颊上的一块黑灰,动作轻柔。“没什么,就是看你这些天太拼了,人都瘦了。”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种姐姐般的关切,“小蝶,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蓝小蝶心里“咯噔”一下,脸颊下意识地开始发热。她眼神飘忽,不敢看苏婉儿,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饼:“没……没有啊……我就是琢磨那些铁啊弩啊的……”
“是吗?”苏婉儿看着她通红的耳根,没有戳破,只是语气越发温柔,“小蝶,你心思单纯,有什么都写在脸上。姐姐是过来人,看得出来。”她伸手,轻轻握住蓝小蝶放在桌上的、还带着新伤旧痕的手,“在这北海,我们这群人能聚在一起,互相依靠,不容易。沉舟他……身上担子重,性子也硬,有时候可能顾不上那么细致。”
蓝小蝶的手微微颤抖,心跳又开始加速。
苏婉儿的声音如春风般和煦,却字字清晰:“但你要知道,他对身边人,是放在心上的。只是每个人的方式不一样。你对他好,为他拼命,他看在眼里,也会记在心里。”她顿了顿,看着蓝小蝶低垂的、颤动的睫毛,“姐姐只是希望,你别太委屈自己,也别……钻了牛角尖。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或者难受的,可以跟姐姐说。”
蓝小蝶鼻子一酸,眼圈微微发红。苏婉儿的温柔和理解,像一股暖流,冲垮了她心底因为昨夜那场“意外”和今天整日心神不宁而筑起的些许慌乱和羞涩的堤防。她反手握住了苏婉儿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婉儿姐……我……我不知道……就是觉得心里乱乱的,好像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苏婉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追问细节,只是柔声道:“傻丫头,有些变化,是好事。顺其自然,别怕。记住,你不仅是‘基石’的巧工首领,也是我们的姐妹。无论发生什么,姐姐都在这里。”
蓝小蝶重重地点了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一颗,砸在手背上,却是滚烫而释然的。
苏婉儿替她擦去眼泪,笑着转移了话题:“快吃吧,饭要凉了。吃完早点休息,明天不是还要试新的齿轮吗?”
“嗯!”蓝小蝶用力点头,重新拿起饼,大口吃起来,感觉心里那块乱糟糟的地方,被苏婉儿的话语熨帖平整了许多,虽然悸动仍在,却不再那么无措。
夜色渐深,千礁湾的灯火次第熄灭。
陆沉舟站在了望塔上,看着黑暗中沉寂的大海,又回头望了望营地里那几处熟悉的光亮——苏婉儿忙碌过后刚刚熄灭的窗户,蓝小蝶工棚里最后检查炉火的身影,彭大虎住处隐约传来的、检查装备的轻微响动,以及远处拓跋月船队停泊处如星光般的几点渔火。
铁水已流,盐船已发,暗潮在涌动,人心在凝聚。
“基石”的齿轮,正咬合着命运的链条,在北海的夜色中,发出沉重而坚定的、向前转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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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浓如墨,海雾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将鬼哭礁那片狰狞的礁石群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混沌之中。潮水正从高位缓缓退去,水流在错综复杂的礁石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名副其实的鬼哭。
沐晓月伏在一块被海水常年冲刷得光滑冰冷的礁石上,身体与礁石的阴影几乎融为一体。她脸上涂抹着深色泥膏,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然锐利的眼睛。身旁,阿鬼和水獭如同两尊石像,一动不动。
他们的目光,聚焦在下方那个隐蔽的小湾入口。按照连日观察的规律,那艘运送“黑木料”的单桅船,极有可能在接下来半个时辰内,趁着大雾和退潮的掩护再次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海雾越发浓重,能见度不足二十米。潮水退去的哗啦声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动静。
就在子时将过未过之时,一阵极其轻微、与自然潮汐韵律略有不同的划水声,穿透浓雾传来。
来了。
沐晓月眼神一凝,抬手做了个准备的手势。
朦胧的雾色中,一艘吃水很深的单桅船轮廓缓缓显现。它没有点灯,如同幽灵般滑入小湾狭窄的入口,熟练地避开水下暗礁,朝着那面伪装石壁驶去。船上有五六条黑影,动作麻利地抛缆、搭板。
与以往不同,这次船上卸下的,除了用油布包裹的长条货物,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木箱,搬运时显得颇为沉重。
“动手。”沐晓月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率先如同水獭般滑入冰冷的海水中。阿鬼和水獭紧随其后。
他们的目标不是船,也不是正在卸货的人,而是那顺着退潮水流、偶尔会从船上滚落一两根的、尚未捆绑牢固的原木。按照计划,他们要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制造一点“意外”,让一根原木顺水漂走,然后在下游拦截。
沐晓月潜到预定位置,一块凸出水面的礁石后面。她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鱼鳔和肠衣制成的简易气囊,里面灌满了蓝小蝶特制的、燃烧缓慢但烟雾刺鼻的混合物。她用细绳将气囊绑在一根削尖的短木签上,等待时机。
船上的搬运接近尾声。两名搬运工正将最后一根黑沉沉的原木滚上栈桥。或许是因为雾气湿滑,也或许是沐晓月之前让阿鬼在水下对栈桥一处不起眼的支撑做了极其轻微的破坏,就在原木即将滚上栈桥的瞬间,那处支撑微微塌陷了一角!
“小心!”栈桥上的工人低呼,手忙脚乱地去扶。
原木一头搭在栈桥边缘,另一头还卡在船帮,被这一颠,竟然向外侧翻滚,“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
“妈的!快捞上来!”船上有人骂了一句。
但就在这时,沐晓月看准时机,将手中绑着气囊的木签奋力掷出!木签精准地钉在了那根落水原木靠近船体的一端。轻微的撞击声被水声和工人的嘈杂掩盖。
气囊受到撞击,内部的磷粉与缓慢氧化的药剂混合,几息之后,“嗤”地一声,冒出一股灰白色、带着刺鼻硫磺和腥臭味的浓烟,迅速在落水原木周围弥漫开来,借着水流飘向船体和栈桥。
“什么味儿?!”
“咳咳……什么东西烧了?”
“水里有东西!”
突如其来的刺鼻烟雾和隐约的火光,让船边和栈桥上的人一阵慌乱,注意力被短暂吸引。
就是现在!
水中的阿鬼和水獭,如同两条真正的游鱼,迅速接近那根随波逐流、开始缓缓漂离的黑木原木。他们用准备好的、带有倒钩和绳索的抓钩,牢牢扣住原木,然后借着退潮的水流和自身的力量,奋力将其拖向预定的、布满礁石和漩涡的下游岔道。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息时间。当船上的人挥散烟雾,发现那根落水的原木已经不见踪影,只以为是沉入水下或卡在了某处礁石缝隙,咒骂了几句,也并未太过在意——一根原木的损失,相对于整船货物和紧迫的工期,似乎微不足道。他们加快了剩余的卸货速度,船只很快再次起航,没入浓雾。
下游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礁石背后,沐晓月三人合力,将那根湿漉漉、沉甸甸的黑木原木拖上了岸。原木长约六尺,直径约半尺,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近乎纯黑的色泽,表面光滑异常,触手冰凉坚硬,不像普通木材,反倒更像某种金属或致密的石材,但重量却又比同体积的铁轻上许多。
“到手了。”沐晓月检查了一下原木,确认完好,低声道,“撤。”
三人带着这意外的战利品,再次潜入水中,循着来路,消失在浓雾与夜色交织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