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舔舐着羊皮纸边缘,发出一声轻微的“噗嗤”声,旋即化作一团灰烬。
惊蛰没急着说话,她从火盆旁捡起一根半焦的柴火,在地上那层厚厚的积灰里划拉出几道横线。
“长安城里的官,就像这地上的韭菜,割了一茬,还会再长一茬。”她的声音很低,在这个空荡荡的义庄里却带着回音,“我们现在手里这把镰刀够快,但要是天天只顾着弯腰割草,早晚有一天会累死在田埂上。”
崔明礼把手缩在袖子里,探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灰线,眉头皱成了川字:“所以你想干嘛?别告诉我你想把这地给翻了。咱就三个人,翻不动。”
“不是翻地,是撒种。”
惊蛰扔掉柴火,拍了拍手上的灰,“阿月,‘灰线’之前查出来的那些案子,除了把官拉下马,还剩下了什么?”
阿月蹲在房梁上,晃荡着两条腿,嘴里叼着根枯草:“剩下的?剩下的都是烂摊子呗。被贪官逼得家破人亡的苦主,流放路上的孤儿,还有那些因为咱们揭了盖子,反而被地方豪强报复的证人。”
“这些人,就是种子。”
惊蛰抬起头,目光穿透了昏暗的灯火,“他们恨透了这个世道,也比谁都清楚这世道的脓疮长在哪儿。与其让他们在泥地里烂掉,不如把他们捡起来,洗干净,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去。”
崔明礼吸了口凉气,牙花子直疼:“捡回来养着?这开销……”
“不养闲人。”惊蛰打断他,“从明天起,筛选十二个身家清白、脑子灵活的。这十二个人,我有用。”
她从怀里摸出一本早已拟好的册子,扔给崔明礼:“太医院每季度都要向各地征收药材,你去打通关节,弄几个‘特聘采办’的名额。不用真懂医术,只要能识字、能跑腿就行。把这些人撒到药材产地去。”
崔明礼接过册子翻了两页,眼睛瞪圆了:“这不仅仅是采药吧?药农走街串巷,那是最好的眼线。”
“还有,”惊蛰转向阿月,“工部每年都要招收大批匠作学徒,修河堤、补官道。你想办法把剩下的人塞进去。不需要他们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需要他们活着,然后看着。”
她在地上那堆灰烬旁蹲下,手指轻轻点了点:“每个月,我要一份‘异常报告’。我不看谁贪了多少银子,那个太俗。我要看哪里突然修了不需要修的路,哪里的粮仓莫名其妙多了老鼠,哪里的县令突然开始信佛修庙。记住,不要罪状,只要疑点。十年后,这些不起眼的疑点凑在一起,就是一张谁也逃不掉的网。”
阿月从怀里摸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那是她刚编好的密码本:“节气对应方位,药材名对应官阶。比如‘立冬’‘当归’,就是指北方有人要告老还乡。只要不是行家,神仙也看不懂。”
风从破烂的窗棂灌进来,吹得火盆里的火苗一阵乱颤。
惊蛰站起身,理了理衣摆:“这事先别声张。这把土里的根,得埋深点。”
然而,这世上最难瞒过的人,就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
三天后,一道看似平常的圣旨从尚书省发出。
旨意很枯燥,通篇都是对地方农桑医药的体恤:着令各地关卡,凡持“太医院协作点”凭证运送药材者,免除过路税赋;各地官方驿站,需为持有工部文书的学徒提供免费食宿与换马之便。
这道旨意在朝堂上甚至没激起什么水花,毕竟只是些芝麻绿豆大的恩惠。
但在大内暗卫的校场上,惊蛰握着刀的手却猛地一顿。
她正在训练几个新入选的暗卫雏鸟,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尘土里。
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没有停下动作,只是反手一刀,将面前的木桩削去了一角。
“免税,换马。”阿月站在场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惊悚,“姐,这那是体恤民情,这分明是给咱们那帮‘种子’铺路。咱们前脚才定下这两个身份,她后脚就把路给铲平了。”
惊蛰收刀入鞘,金属摩擦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场上格外刺耳。
她抬起头,眯着眼看向远处那座巍峨的紫宸殿。
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眼疼,那座宫殿就像一只趴伏的巨兽,虽然在打盹,但耳朵始终贴着地面。
“她这是在告诉我,”惊蛰接过阿月递来的布巾,胡乱擦了一把脸,“朕准你养私兵,但既然吃了朕的皇粮,这兵就是朕的。”
“那咱们……”
“照做。”惊蛰把布巾扔回盆里,水花溅了一地,“既然陛下给了梯子,哪有不爬的道理?她要的是结果,那我就给她看结果。”
结果来得比预想的还要快。
半个月后,一份加密的急报通过驿站的加急通道,混在一堆药材清单里送进了京城。
那是洛阳的一颗“种子”。
这孩子是个落魄书生的后代,如今的身份是协助洛阳户曹整理陈年旧档的文书。
他在核对这三年的“荒田免税”名录时,发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现象:某县上报的荒田面积,竟然是该县实际勘测耕地面积的三倍。
也就是说,哪怕把整个县的每一寸土都算上,也凑不出这么多“荒田”。
他没有声张,只是按照惊蛰的规矩,把这个“疑点”记录下来,连同该县历年的水利修缮记录,悄悄传了出来。
十天后,消息传来:那个县的县令府中突发大火,书房里的账册烧得连渣都不剩。
县令在那片废墟前哭天抢地,说是“天灾”。
惊蛰收到消息时,正坐在刑部监察司对面的茶楼里。
她看着手里那份早已被阿月誊抄备份好的原始数据,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
“烧吧,烧得越干净越好。”她抿了一口茶,将那份数据推给了对面乔装打扮的刑部主事,“火能烧毁账本,但烧不掉早就飞出去的鸽子。”
当晚,刑部直接跨州抓人。
并不是因为账本,而是因为那份早就在京城备案的“原始数据”与现场那场“恰到好处”的大火,形成了完美的闭环铁证。
这是大周立国以来,第一起不需要口供、不需要原件,仅凭数据逻辑推导就定案的贪腐案。
夜色如墨。
惊蛰独自一人登上了宫墙的最高处。
脚下是沉睡的长安城,万家灯火如星河倒悬。
她摸出一枚新制的铜牌,那是“种子计划”的信物。
牌子不大,正面刻着一个极小的“灰”字,背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她蹲下身,在那块松动的墙砖缝隙里,将铜牌深深地嵌了进去。
“我不做光,也不做影。”她轻声自语,像是对这古老的城墙宣告,“我做这砖缝里的灰。只有灰,才能无孔不入。”
同一时刻,紫宸殿内,烛火通明。
武曌靠在软榻上,手里翻着一本这几日才送上来的《灰线月报》。
这册子不像奏折那样充满了歌功颂德的废话,每一页都是干巴巴的数据和图表。
翻到最后一页,是一张略显粗糙的手绘地图。
地图上,十七个红点像十七颗钉子,扎在大周的版图上——那是目前“种子”已经扎根的地方。
武曌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红点。
“这丫头,学聪明了。”
她提起朱笔,并没有在地图上画圈或打叉,而是在空白处写下了八个字:养之于野,用之于朝。
笔锋凌厉,透着帝王的霸道与掌控。
“陛下。”老太监小心翼翼地换了一盏茶,“这……是不是有些太放纵了?若是这网织得太大……”
“大了才好。”武曌合上卷宗,随手扔在案头,“朕给了她一把剑,原本只指望她能杀人。没想到,她自己学着给这把剑铸了个鞘。”
她转头看向窗外,目光似乎穿过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个在夜色中独自伫立的身影。
“一把没有鞘的剑,伤人也伤己。只有懂得收敛锋芒、懂得在暗处积蓄力量的刀,才配握在朕的手里。”
风吹开窗棂,卷入几片枯叶。
一只灰色的信鸽扑棱着翅膀,穿过夜色,落在了惊蛰的肩头。
她解下鸽腿上的竹筒,展开里面的纸条。
那是阿月从洛阳发回的后续:那个放火烧家的县令被押解进京途中,竟有人试图劫囚。
惊蛰看着纸条,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连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没有立刻下令,只是将纸条在指尖缓缓搓成了碎屑,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