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接过那本伪造的文牒,手腕一抖,文牒滑入袖中,像是变戏法似的消失不见。
她没有多话,转身便融入了夜色,背影轻快得像只夜巡的猫。
惊蛰在城墙上多站了一会儿。
夜风夹着潮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子陈年腐朽的霉味,那是皇城根下阴沟里特有的气息。
她搓了搓有些发凉的手指,转身下了城楼。
户部的外围书库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这里堆积的不是金银细软,而是发黄变脆的废纸——过期的路引、作废的契约,还有无数死人的名字。
阿月混进去的第三天,便给惊蛰带回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全是死人。”
密室昏暗的油灯下,阿月把几本拓印下来的名录摊开在桌上,指尖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姐,你看这几页,全是贞观二十三年关中大旱时的减免赋税名录。这几个村子,写的理由是‘全家殁于水患’,户籍全部注销。”
惊蛰凑近油灯,目光扫过那一个个陌生的名字:“贞观二十三年,关中确实有旱灾,但哪来的水患?旱极而蝗,也没听说过哪里发了大水能淹死这么多人。”
“不仅如此。”阿月翻开另一本册子,这是她费了大力气从地方县衙搞来的丁口簿副本,“这些‘死人’,竟然在当年的秋收后,还在领官仓的春种口粮!死人不用吃饭,除非……”
“除非他们根本没死。”惊蛰截断了她的话,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户籍注销,意味着他们在官方记录里不存在了。一个活人若是没了户籍,那就是流民,连脚下的地都不配拥有。这些人的田产去了哪?”
答案不言而喻。
惊蛰立刻让阿月顺着这几个“幽灵村庄”的位置去查。
两天后,阿月带回了一块沾着泥土的残破田契。
那只是一张被老鼠啃过一半的契纸,大概是哪个佃农藏在墙缝里忘了销毁的。
虽然大半字迹模糊,但右下角那个朱红色的印章却依然刺眼——“工部营缮司”。
惊蛰看着那个印章,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工部营缮司,那是专门负责皇宫修缮、陵寝建设的衙门。
他们手里确实有大把的银子,但那是用来买木头、石料的,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买这种穷乡僻壤的田地了?
“崔明礼。”惊蛰忽然开口。
正蹲在角落里捣药的崔明礼吓了一跳,手里的药杵差点砸了脚:“在呢在呢,你小点声,我这心脏受不了。”
“去查营缮司近五年的木材采买记录。重点看楠木和杉木的价格。”
“我又不是账房先生……”崔明礼嘟囔着,但在惊蛰那毫无温度的注视下,还是老老实实地去了。
半个时辰后,崔明礼拿着一本从太府寺(负责物价)抄录的价目表回来了,脸色有些古怪:“这也太黑了。营缮司账面上买的楠木,一根要八百贯,可市面上的行价,最顶级的金丝楠木也不过五百贯。他们这一根木头就吞了三百贯的差价!”
“这就对了。”惊蛰将那张残破的田契压在价目表上,“多出来的这三百贯,没有进任何人的口袋,而是变成了这京畿七处的庄田。这是洗钱,用公家的钱买地,再把地里的产出变成私人的银子。”
“那……咱们举报?”阿月眼睛一亮。
“举报?”惊蛰摇了摇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直接把这东西扔出去,最多抓几个替死鬼。工部侍郎和户部那个管账的员外郎,完全可以说是下面人办事不力,甚至可以说是为了‘储备战略用地’。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在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色。
“既然是生意,那就用生意的方式来解决。”惊蛰回头,目光落在崔明礼身上,“老崔,你会看病,那你会不会‘造病’?”
崔明礼一愣:“什么意思?”
“给那七处庄田上的劳工,开一张‘集体风湿症’的诊断书。就说是常年劳作,地气湿寒所致。记住,要写得严重点,最好是那种需要立刻停工休养,否则会瘫痪的症状。”
“这容易,那地方本来就潮,十个有八个都有老寒腿。”
诊断书送出去的同时,惊蛰动用了“灰线”手里最后的一笔备用金。
她没有买兵器,也没有买情报,而是让人乔装成外地的大粮商,在京畿周边的粮市上疯狂扫货。
不大张旗鼓,却足以引起恐慌。
“听说了吗?南方又要打仗了,粮食都要运去前线!”
“赶紧囤点吧,再晚就买不着了!”
流言像瘟疫一样蔓延。三天之内,长安周边的粮价硬生生涨了三成。
那七处庄田的主人急了。
如果是平时,这点涨幅他们未必放在眼里。
但偏偏这时候,那份“集体风湿症”的诊断书被地方官依例上报了上去。
按照大周律例,一旦确定为区域性疫病,户部必须拨付“疫病抚恤银”。
这笔钱还没批下来,粮价先涨了。
为了能在粮价回落前把手里的粮食变现,或者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抚恤检查”,庄田的管事们做了一个最愚蠢的决定——勒令佃户提前缴租,而且必须缴实粮,不收铜钱。
本就被剥削得只剩一口气的佃户们,看着空空如也的米缸,再看看拿着棍棒逼租的打手,绝望变成了愤怒。
第一把火,是在京郊蓝田县的一处庄子上烧起来的。
民变。
地方官吓破了胆,立刻上报“刁民闹事”。
折子还没递进尚书省,一份厚厚的包裹已经被人放在了新任刑部监察司主官的案头。
那里面没有一句废话,只有完整的土地流转记录、营缮司的木材账目差额分析,以及几十个老佃户按了红手印的证词。
那个正愁没有大案立威的“硬骨头”前侍郎,看到这份东西的时候,手都在抖。
这不是案卷,这是送上门的乌纱帽,也是刺向贪腐心脏的一把尖刀。
当夜,刑部缇骑四出。
工部侍郎在温柔乡里被拖了出来,连裤子都没穿好;户部员外郎正准备烧账本,火折子刚点着,就被破门而入的捕快按在了地上。
次日早朝,大殿内的空气压抑得让人窒息。
“为何过去三年,如此巨额的亏空,如此明显的猫腻,无人呈报?”武曌的声音在高高的龙椅上回荡,听不出喜怒。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户部尚书跪伏在地,汗水滴在金砖上,洇出一小块深色。
武曌没有再问。
她的目光穿过跪地的人群,落在了大殿角落阴影处那个不起眼的身影上。
惊蛰低着头,似乎在盯着自已的脚尖发呆,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退朝后,御书房内。
武曌批阅奏章的手停顿了一下。
她将那份关于“庄田案”的卷宗单独抽了出来,没有扔给大理寺复核,而是轻轻压在了那一摞最重要的军国大事之上。
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琉璃瓦上,脆响连连。
“去。”武曌头也没抬,对着身侧伺候的老太监淡淡道,“告诉那个女人……这手账算得不错。只是下次,不必等别人犯错,才动手。”
老太监躬身应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武曌抬起头,看着窗外摇曳的烛火,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似笑非笑。
那不是赞赏,更像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犬终于学会了自己咬断猎物喉咙时的满意。
雨夜,城外十里坡。
破败的义庄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之中,只有偶尔闪过的磷火算是唯一的亮光。
惊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霉烂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没在意,径直走到一口未封的薄皮棺材前,伸手在棺材底板下摸索了片刻,“咔哒”一声,底板弹开,露出下面一条幽深的暗道。
“都到了?”她问。
黑暗中,两双眼睛亮了起来。
“早到了,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崔明礼裹紧了身上的羊皮袄,吸了吸鼻子,“下次能不能换个阳间点的地方开会?”
阿月则依旧蹲在房梁上,像只警惕的鹞鹰。
惊蛰没理会崔明礼的抱怨,她从怀里掏出一张早已被揉皱的羊皮纸,随手扔进了面前用来烧纸钱的火盆里。
火光腾起,照亮了她半明半暗的脸。
“账本查完了,但这只是把镰刀。”惊蛰看着那张羊皮纸在火中卷曲、焦黑,声音平静得让人心惊,“镰刀只能割草,要想把这块地翻过来,得把根挖烂。”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二人。
“准备一下,我们该种‘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