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如豆,哔啵一声爆了个灯花。
惊蛰没去管那张被风吹得扑棱作响的火灾报告,指尖在一摞早已泛黄的旧档上缓缓划过。
那是洛阳户曹主官孙通近五年的日常开销细目,密密麻麻的墨字里,藏着股常人闻不到的霉味。
“每个月初九,雷打不动去城东‘济世堂’抓药。”惊蛰的声音有些哑,像是被夜色浸透了,“方子我看过了,安神丸。主药是酸枣仁,但辅料里加了半钱曼陀罗。”
崔明礼正拿着银针挑灯芯,闻言手一抖,差点戳到自己:“曼陀罗?那玩意儿用多了脑子会成浆糊,记性更是像漏勺一样。他是官,这时候用这种药,是嫌自己乌纱帽戴得太稳?”
“不是嫌稳,是有人怕他记性太好。”惊蛰从卷宗里抽出一张药铺的流水单,指节在上面叩了叩,“这药铺掌柜每旬都会给刑部一个小书吏送‘特产’。巧的是,这书吏三年前经手过裴大人的案子——负责销毁证词。”
她抬眼看向崔明礼,眸子里没有一点温度,只有算计:“既然他脑子已经糊涂了,那就不妨让他更糊涂些。”
崔明礼被她看得背脊发凉,默默收起银针:“你想让我换了他的药?”
“不,换药容易打草惊蛇。”惊蛰从袖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推过去,“这是你上次提炼甘草剩下的渣,我想了个法子,混进蜜蜡里做药引。你去一趟洛阳,以‘疫病防控巡查’的名义,给那家药铺发一批‘特制’的药材辅料。告诉他们,这是宫里赏的恩典,必须用。”
“甘草渣配曼陀罗……”崔明礼眼皮跳了跳,身为医者,他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这会极度延缓药物代谢。原本半天能散的药性,会在他体内积压七天。七天后,他看自家亲娘都会像看阎王。”
惊蛰没接话,只是重新低下头,继续在那堆故纸堆里翻找。
七日后的洛阳,暑气蒸腾。
衙门大堂内如同蒸笼,孙通坐在案后,只觉得眼前的公文都在扭曲跳舞。
脑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团湿棉花,嗡嗡作响。
他哆哆嗦嗦地拿起朱笔,想要在一份“灾民抚恤名录”上盖章批准。
在他眼里,那些名字突然变成了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厉鬼,那是他这几年帮人做假账时逼死的冤魂。
“滚!都给我滚!”
孙通惊恐地嘶吼,手中的朱印重重落下——却不是准予,而是狠狠砸在了“驳回”的红框里。
堂下一片哗然。
围在衙门口等待救济粮的百姓瞬间炸了锅。
几个早就混在人群中的汉子——那是阿月安排的“灰线”——立刻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大家伙听听!官老爷不给活路啊!咱们等着米下锅,他让咱们滚!”
孙通此刻药劲上头,根本分不清幻觉与现实,指着堂下攒动的人头骂道:“一群刁民!朝廷养着你们,不知恩还敢闹事!都该杀!”
这句话,如同一滴水掉进了滚油里。
人群失控了。
而在这混乱的推搡与叫骂声中,那几个汉子并未冲在最前,而是悄无声息地退至角落,手里捏着特殊的炭笔,将孙通那句“不知恩、都该杀”记得一字不差。
半个时辰后,这份带着唾沫星子和民怨的“口信”,被塞进了一名驿卒的马鞍夹层。
驿马如飞,两日后便至长安。
当御史台那几位以“骨头硬”着称的言官听到这句辱民之言时,弹劾的折子那是写得笔走龙蛇,恨不得透过纸背戳死那个洛阳户曹。
武曌的动作很快,钦差当天下午便离京。
惊蛰没在长安等着看戏。夜色深沉时,她人已在洛阳府衙的后巷。
阿月蹲在墙头,像只在此守候多时的黑猫,手里拎着个布包:“姐,这就是孙通烧毁前留下的底账复印件。但我没明白,现在给他塞进去,不是帮他脱罪吗?毕竟账若是平的,他就只是失言,罪不至死。”
“谁说这账是平的?”惊蛰接过布包,动作利落地翻上后窗。
窗棂早已被做了手脚,轻轻一推便开了。
她将那厚厚一叠账册塞进书架最不起眼的夹层里,动作轻得像是一阵风。
“这账册本身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夹在里面的东西。”惊蛰落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孙通这种人,坏事做多了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他把这几年刑部那边让他‘处理’掉的人名,全都记在了账本的背面。”
阿月一愣,随即倒吸一口冷气:“你是说……”
“这是一个‘遗忘名录’。”惊蛰眼神幽深,“三十个名字,三十个曾经试图上京告御状、最后却莫名其妙销户失踪的基层小吏。这才是孙通那个药罐子里真正的毒。”
钦差查案,最喜顺藤摸瓜。
当那本被“藏”得极好的账册被翻出来时,整个洛阳官场连带着刑部的一角,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数日后,长安,紫宸殿。
大殿内在此刻静得可怕,只有炭盆里火舌舔舐纸张的声音。
武曌一身常服,赤足踩在金砖上,手里捏着那份刚呈上来的“遗忘名录”。
火光映在她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那抹深不见底的寒意。
惊蛰一身黑衣隐在殿柱后的阴影里,呼吸放得极轻,仿佛已与这大殿融为一体。
“三十个人。”武曌的声音很轻,却在大殿里激起回音,“朕的大周,竟然有人能把活人像抹灰一样抹掉。”
她松开手,任由那份名录落入火盆,瞬间化为灰烬。
“传旨。”武曌没有回头,目光盯着跳动的火焰,“即日起,重启登闻鼓,凡百姓直诉,地方官若敢阻拦,斩立决。另,户部与刑部涉案官员,全部革职查办,永不录用。”
老太监战战兢兢地领旨退下。
殿门关上,只剩下君臣二人。
武曌转过身,目光准确无误地刺向惊蛰藏身的方向:“那个孙通的主官,以前是李崇训的人吧?”
惊蛰从阴影中走出,单膝跪地:“是。”
“李崇训倒台了,他的狗还在咬人。”武曌走到案几旁,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笃、笃、笃。”
那节奏很慢,却每一下都敲在人心坎上。
惊蛰垂着头,却听得分明——这节奏,竟与她平日里训练暗卫用的密语摩拍一模一样。
“你这次没把这事做成个案子。”武曌忽然笑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你是在告诉朕,这地底下的根,烂得比朕想的还要深。”
“臣不敢。”
“不敢?”武曌嗤笑一声,重新坐回榻上,语气里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慵懒与危险,“你这次埋的根本不是种子,是雷。你在等着这些雷把那些自以为安全的根,一个个炸断给朕看。”
惊蛰伏地,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只是替陛下把引线拉了出来。”
武曌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摆了摆手:“退下吧。这引线既然拉出来了,就别让火熄了。”
出了宫门,夜风夹杂着几许凉意。
阿月已经在宫墙外候着了。
“姐。”阿月迎上来,压低声音,“洛阳那个放火的小子,那个‘种子’,我见过了。”
“怎么处理的?”惊蛰脚步未停,向着黑暗深处走去。
“没赏他。”阿月跟在她身后,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我给了他一道令:继续沉默,只记账。那小子不服,问我既然已经撕开了口子,为什么不乘胜追击把幕后的人都咬死。”
“你怎么回的?”
“我说,咱们不是来讨公道的,咱们是来等他们自己把伤口撕烂的。”阿月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宫墙,“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仇恨,只有……清醒。那种要把这世道看个透彻的清醒。”
惊蛰点了点头,刚要说话,一只灰色的信鸽扑棱着翅膀落下。
她熟练地解下竹筒,展开里面的纸条。
纸条很短,字迹稚嫩却工整,来自扬州。
那是一个被安插在扬州仓曹做杂役的少年发回的急报。
惊蛰借着月光扫了一眼,脚步猛地一顿。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官仓无粮,只有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