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域的风终于褪去了血腥味,带着中洲特有的泥土芬芳,拂过新落成的忠魂陵。
我站在陵寝最高处的观星台上,望着下方蜿蜒如卧龙的石径上涌动的人潮,青铜面具下的呼吸微微滞涩。三个月前这里还是片荒芜的战场,如今已竖起千块青石碑,每道碑痕都刻着永不褪色的忠诚。
将军,蛮族的祭祀队伍已到山脚下。蛮牛瓮声瓮气的禀报从身后传来,这位熊系护卫的战甲还沾着今早护送灵位时的尘土。
我转身时,正看见雷啸天赤裸着古铜色上身,率领百名蛮族勇士跪在陵道前,他们手中高举的狼牙棒顶端缠着白布,这是蛮族最高规格的哀悼礼。
冷月心踩着流云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侧,她手中的羊皮卷在风中簌簌作响:已确认有七百二十一位英雄魂归此处,各族工匠正连夜赶制最后的三十块碑石。
她指尖划过卷上云游子三个字时,素来平静的眸子里泛起微澜,那位老侠客的骨灰,是南疆十万苗民自发护送而来的。
陵前的祭祀广场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我顺着青石栏杆望去,看见凌霜一身银甲单膝跪地,她身后的三万禁军同时将长枪顿地,玄铁枪尖撞击地面的轰鸣震落了枝头新抽的嫩芽。
这位猫系女将向来挺直的脊梁此刻弯成标准的四十五度,银白披风上绣着的苍鹰仿佛也收敛了羽翼。帝王虽未醒,但忠魂不能等。她昨日在军议上掷地有声的话语突然回响在耳畔。
当工匠们请示是否要为昏迷的帝王预留主祭位置时,凌霜直接将自己的帅旗插在了祭台左侧——那里原本是留给帝王的尊位。暮色四合时,陵寝深处突然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我带着夜影卫循声而去,看见蛮虎的独子正用断斧在父亲的碑石上补刻什么。那孩子左手缠着渗血的布条,却固执地要亲手完成最后一笔。月光透过他单薄的肩膀,在石碑上投下摇晃的影子,倒像是蛮虎将军生前挥舞巨斧的雄姿。将军说过,蛮族勇士的名字要刻得深些,这样天魔在地府也能看见我们的厉害。
少年咬着牙说出的话语混着石屑纷飞,我注意到他刻的不是蛮族文字,而是新朝推行的通用文。
碑石最下方,有行歪歪扭扭的小字:父,儿将守九域如守家。三更时分,陵前的长明灯突然齐齐摇曳。我警觉地跃上望楼,却看见苏轻烟的白衣身影正穿行在碑林之间。她手中提着的琉璃灯散发着幽蓝光芒,每经过一块墓碑,就洒下几滴晶莹的液体。月光下我看得真切,那竟是凝结的龙血,是她从九域龙脉中采集的生命之泉。
这些魂魄中有半数身中魔气,若不安抚恐生异变。她转身时,发间别着的曼陀罗花轻轻颤动,帝王的龙气虽能镇压,但总不如让英灵真正安息。
我注意到她袖口绣着的凤凰图腾已褪成浅金色,那是生命力流逝的征兆,这位蛇系医仙为了炼制镇魂丹,恐怕又动用了禁术。黎明将至时,守陵的老兵突然惊呼起来。我疾步赶到主道,看见成千上万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从石碑缝隙中钻出,在一夜之间开满了整个陵寝。各族百姓纷纷跪地叩拜,以为是神迹降临。
只有我看见,昨夜苏轻烟驻足最久的那块无字碑前,花开得最为繁盛——那里本是留给战死帝王的位置。当第一缕阳光越过陵寝的朱雀门,我听见蛮族的牛角号、人族的编钟、精灵的风笛同时奏响。
各族子民自发组成的送葬队伍绵延十里,他们手中高举的不是兵器,而是用自家布料缝制的招魂幡。幡旗上没有姓氏,只有两个共同的字:忠魂。我缓缓摘下青铜面具,让晨风拂过脸上纵横的伤疤。
在最高处的祭台上,凌霜正将记载着英雄事迹的金册放入玄铁棺椁。她身后,蛮牛小心翼翼地捧着半截断裂的长枪——那是蛮虎将军最后的武器;冷月心展开的素绢上,画着云游子生前最爱的山河图;雷啸天怀中紧抱的,是蛮族孩童用兽骨雕刻的和平鸽。恭送英灵——凌霜拔剑指天的刹那,九域各族的语言汇成同一声呐喊。
我望着棺椁沉入地宫时激起的尘埃,突然想起云游子临终前说的那句话:真正的和平,是让每个牺牲都值得。
此刻陵寝上空盘旋的万千飞鸟,正用翅膀在天幕上书写着新的史诗。当最后一块石碑刻完,工匠们惊奇地发现,所有碑石的阴影在正午时分竟会组成完整的九域地形图。我抚摸着石碑上逐渐温润的刻痕,突然明白凌霜为何坚持要将忠魂陵建在中洲龙脉之上——这些英雄的名字,终将与九域山河融为一体,成为比任何盟约都坚固的守护。
暮色中的忠魂陵亮起万盏长明灯,远远望去如银河落地。我站在陵门处,看着各族百姓络绎不绝地献上自家的祭品:农夫带来新熟的稻穗,匠人摆上精心打造的兵器模型,孩童将亲手绘制的画像贴在碑石上。
最偏僻的角落里,有个瞎眼老妪正用手指一遍遍描摹着二字,她枯槁的指尖渗出鲜血,却在石碑上开出了朵朵红梅。夜风中传来陵寝深处的龙吟,那是沉睡的龙脉在回应英灵的呼唤。
我知道,从今夜起,九域有了新的图腾。当后世子孙问起和平的代价时,这片土地会告诉他们:曾有群英雄,用生命将黑暗挡在了黎明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