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6月20日,魏玛国家剧院。
菲利普·谢德曼站在演讲台上,面对着台下数百名议员、政府官员和各国记者。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整个议会大厅照得如同白昼,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葬礼般的沉重气氛。
摄影机的镁光灯不时闪烁,发出刺眼的白光和轻微的爆裂声,在那一刻照亮谢德曼苍白而紧绷的脸。
他手里没有讲稿。
那份原定的、经过内阁多次讨论修改的讲话稿,此刻正被揉成一团,塞在他西装外套的内侧口袋里。
谢德曼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压抑到极点的愤怒。
“先生们,女士们,同胞们……”
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大厅,带着一种奇怪的、几乎可以听见的撕裂感。
台下前排坐着艾伯特总统,这位共和国总统面无表情,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目光直视前方,仿佛正在观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演出。
他身旁是即将接任总理的古斯塔夫·鲍尔,一个身材矮胖、头发稀疏的男人,此刻正用手帕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谢德曼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看了一眼艾伯特,那位几个小时前还在总理府与他共饮白兰地的总统,此刻却像一尊大理石雕像,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宣布一项政策,不是为了庆祝一项成就,”谢德曼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悲剧演员般的感染力,“我站在这里,是为了宣布一个决定——”
“我和我的内阁全体成员,已经向总统先生递交了辞呈。”
大厅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声。
记者席上的笔尖在纸上疯狂滑动,摄影机的快门声此起彼伏。
“我们辞职,不是因为我们无能,不是因为我们畏惧责任,”谢德曼继续说,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但那是愤怒的颤抖,“我们辞职,是因为我们拒绝——”
“我们拒绝用我们的手,签署一份将把德意志推向无尽深渊的文件!”
他猛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份被揉皱的讲话稿,高高举起,然后狠狠摔在演讲台上。
纸团弹跳了几下,滚落到地上。
“那份文件,那个所谓的‘和平条约’——”
“请允许我使用正确的词汇——”
“那个可怕的、谋杀性的魔咒!”
大厅里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艾伯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鲍尔停下了擦汗的动作,手帕悬在半空中。
谢德曼的身体向前倾,双手紧紧抓住演讲台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的眼睛扫过台下的每一张面孔,那些政客、那些官僚、那些外国观察员。
“他们想让我们割让祖先的土地!”
“想让我们解散保卫国家的军队!”
“想让我们承认根本不存在的罪责!”
“想让我们支付永远还不清的赔款!”
他的声音变成了嘶吼,在扩音器里产生刺耳的回响:“这不是和平!这是谋杀!”
“是给一个民族的死刑判决!”
记者席上,一名法国记者轻蔑地笑了笑,低声对旁边的英国同行说:“德国人终于尝到失败的滋味了。”
英国记者没有回应,只是默默记录着。
“我,菲利普·谢德曼,作为德意志共和国的总理,”谢德曼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子弹一样射出,“我要在这里,在全世界面前宣布:”
“谁签署这个条约,谁的手就会烂掉!”
“烂掉!”
他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历史会记住那只手,人民会诅咒那只手,子孙后代会唾弃那只手!”
“那只手将永远沾满德国人民的鲜血,永远洗刷不掉背叛的污迹!”
说完这番话,谢德曼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他松开抓着演讲台的手,身体微微摇晃,脸色苍白如纸。
他最后看了一眼艾伯特——
那位总统依然面无表情,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此刻正紧紧攥成拳头,指节发白。
谢德曼没有等待掌声,没有等待回应。
他转身,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下演讲台,穿过侧门离开了大厅。
他的内阁成员们紧随其后,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悲壮表情。
大厅里久久没有声音。
然后,低语声开始蔓延,像潮水般涌起。
艾伯特缓缓站起身,整了整西装,走向演讲台。
镁光灯再次闪烁,但这一次,艾伯特的脸在强光下显得更加坚硬,更加不可动摇。
“谢德曼总理和他的内阁,出于深刻的道德责任感,做出了他们的选择,”艾伯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共和国尊重这种选择。”
“现在,我正式宣布,任命古斯塔夫·鲍尔同志为新任总理,组建新内阁,处理当前的国家危机。”
他没有提到条约,没有提到谢德曼的指控,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
这是一种彻底的政治切割——
谢德曼,这个第二国际的叛徒,成为了所谓“道德理想”的牺牲品,而艾伯特和鲍尔将成为现实政治的承担者。
……
八天后,6月28日。
巴黎凡尔赛宫镜厅。
这里曾是1871年1月18日威廉一世加冕为德意志皇帝的地方,是德国统一和崛起的象征。
而现在,历史的讽刺达到了顶点:
在同一座大厅里,在同一面镜墙前,德国代表将签署这个国家的屈辱和衰落。
德国代表团团长、新任外长赫尔曼·米勒站在长桌前,手里握着钢笔。
他的面前摊开着那份厚达440条的《凡尔赛和约》。
周围是协约国代表冷漠的目光,是摄影机镜头无情的注视,是历史正在被书写的沉重压力。
米勒的手指在颤抖。
他想起了谢德曼的话。
“谁签署这个条约,谁的手就会烂掉”。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迅速在指定的位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异常清晰。
签字仪式只持续了几分钟。
没有掌声,没有祝贺,只有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和记者们低声的交谈。
米勒放下笔,感觉那只手确实在发烫。
不是真的腐烂,而是一种心理上的灼烧感,仿佛他真的触摸了什么不洁之物。
当天晚上,消息传回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