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玛,国防部大楼。
康拉德·冯·海德布兰德中尉的拳头狠狠砸在办公桌上,震得墨水瓶跳了起来,深蓝色的墨水洒在摊开的地图上,在柏林的位置染开一片污迹。
“签署了?他们真的签署了?”
他的声音嘶哑,眼睛里布满血丝,“那些懦夫!那些叛徒!他们怎么敢!”
办公室里的其他几名军官沉默不语。
他们都是自由军团的前指挥官,在柏林围歼战后撤退到魏玛,被暂时收编进国防军的编制。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愤怒和耻辱,但没有人像康拉德这样几乎失去控制。
自从柏林那场惨败后,康拉德就像变了一个人。
曾经那个骄傲、冷酷但至少保持表面风度的容克军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暴躁、狠厉、眼中时常闪烁着疯狂光芒的复仇者。
他左脸颊上的伤疤——那是林在科佩尼克桥战斗中留下的——在愤怒时会变成深红色,像一道燃烧的烙印。
“解散自由军团,把柏林交给赤色分子,现在又签署这份卖国条约……”
康拉德抓起桌上那份刚送来的电报,狠狠撕成碎片,“这就是我们为之战斗的共和国?”
“这就是我们保护的政府?”
“冷静点,康拉德,”坐在窗边的一个上尉低声说,“我们现在是国防军军官,要注意言辞。”
“国防军?”
康拉德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十万人!不准有坦克,不准有飞机,不准有重炮!”
“这算什么军队?这是马戏团!是协约国允许我们保留的玩具!”
他的咆哮在办公室里回荡,但没有人回应。
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但没有人敢像他这样公然说出来。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一名少校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说:“冯·海德布兰德中尉,诺斯克部长要见你。”
“现在。”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康拉德,眼神复杂——有同情,有担忧,也有一丝幸灾乐祸。
在现在这种敏感时期,被国防部长单独召见,通常不是什么好事。
康拉德整理了一下军装,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跟着少校穿过长长的走廊,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走廊两侧的墙壁上还挂着霍亨索伦王朝时期的油画和战利品,但现在这些帝国辉煌的象征,只让人感到更加刺心的屈辱。
诺斯克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
少校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简短的声音:“进来。”
古斯塔夫·诺斯克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正在阅读一份文件。
他没有抬头,只是做了个手势:“坐,海德布兰德中尉。”
康拉德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身体挺得笔直。
诺斯克继续阅读文件,房间里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德国地图,上面用红蓝两色标记着各种符号——红色代表赤色分子控制区,蓝色代表政府控制区,而巴伐利亚那一大片区域,则被涂成了刺眼的深红色。
终于,诺斯克放下了文件。
他摘下眼镜,用绒布仔细擦拭着镜片,然后重新戴上,目光直视康拉德。
“中尉,你的情绪最近很不稳定,”诺斯克的声音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听说你在军官食堂公开辱骂政府,称签署条约的人是‘叛徒’和‘懦夫’。”
康拉德的心沉了下去。
他挺直背脊,准备迎接训斥甚至更糟的处分。
但诺斯克接下来的话让他愣住了:“我理解你的愤怒。”
“事实上,我和你有同样的感受。”
康拉德惊讶地抬起头。
诺斯克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那片深红色的区域:“柏林的问题,条约的问题,这些都是暂时的。”
“真正威胁德国生存的,是内部的敌人——那些试图分裂国家、摧毁秩序的布尔什维克分子。”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你在柏林的战斗虽然失败了,但你证明了自己对国家的忠诚,证明了你在面对内部敌人时的坚定和勇猛。”
“这些品质,在现在的德意志非常珍贵。”
康拉德感觉喉咙发干,他咽了口唾沫:“部长先生,我不明白……”
“你被晋升为少校,”诺斯克打断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了过来,“这是任命书。”
“你将指挥国防军第17步兵营——这是我们在凡尔赛框架内能够保留的最精锐的部队之一。”
康拉德接过任命书,手指微微颤抖。
少校军衔,精锐步兵营营长——这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尤其是在他刚刚公开批评政府之后。
“但是为什么……”
他喃喃道。
“因为我们需要你,少校,”诺斯克走回办公桌后,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巴伐利亚的苏维埃叛乱还没有被平定。”
“慕尼黑、纽伦堡、奥格斯堡……”
“那些城市还在赤色分子的影响下。”
“我们正在组建一个平叛集群,准备彻底清除南方的威胁。”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康拉德:“你将被编入这个集群。”
“你的任务是带领你的营,作为突击先锋,攻占叛军的核心据点。”
“用你在柏林学到的经验——那些失败的经验——来确保这次的成功。”
康拉德感觉血液在血管里奔涌。
晋升、实权、重返战场的机会,而且是对付他最憎恨的敌人。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完美。
“可是部长先生,”他谨慎地问,“条约刚刚签署,协约国会允许我们在巴伐利亚采取军事行动吗?”
诺斯克的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微笑:“巴伐利亚的‘内部治安行动’,与条约并不冲突。”
“事实上,协约国更希望看到一个稳定、统一的德国,这样我们才能支付赔款。”
“只要我们不把军队调往莱茵兰或东部边境,他们不会干涉。”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魏玛的街景:“记住,少校,现在的妥协是为了未来的反击。”
“条约的锁链很沉重,但它锁不住德意志的精神和意志。”
“我们要先清理内部,巩固权力,积蓄力量。”
“等到时机成熟……”
他没有说完,但康拉德完全明白了。
他站起身,向诺斯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部长先生,第17步兵营随时准备执行任务。”
“很好,”诺斯克点点头,“回去准备吧。调动命令很快就会下达。”
“记住,这次行动必须迅速、果断、无情。我们要给巴伐利亚的叛徒,也给柏林的赤色分子,一个明确的信号:”
“共和国虽然签署了条约,但绝不会容忍内部的颠覆。”
康拉德离开办公室时,脚步比来时坚定得多。
走廊里昏暗的灯光照在他崭新的少校肩章上,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从魏玛到慕尼黑的路线。
窗外的天色逐渐暗下来,魏玛的街灯一盏盏亮起,在六月的晚风中微微摇晃。
康拉德从抽屉里取出一把精致的军官佩刀——这是家族传承的武器,刀柄上刻着海德布兰德家族的纹章。
他抽出刀刃,寒光在昏暗的房间里一闪而过。
“柏林……”
他低声自语,手指抚过左脸颊的伤疤,“这次不会了。”
“这次,我要赢。”
窗外传来远处酒吧里的喧闹声——一些军官和市民正在借酒浇愁,试图忘记刚刚签署的条约带来的耻辱。
但康拉德没有加入他们。
他坐在黑暗中,擦拭着佩刀,等待着前往巴伐利亚的命令。
在魏玛的某个角落,新总理古斯塔夫·鲍尔正在准备他的就职演说。
在巴黎,协约国的代表们正在庆祝“和平”的到来。
在柏林,德共的工人们正在讨论如何巩固他们的控制区以及接下来的转入地下的工作。
在莫斯科,林和列宁的对话还在继续。
而康拉德·冯·海德布兰德少校,这个从柏林败退的复仇者,此刻正磨砺着他的刀刃,准备在巴伐利亚的土地上,书写下一章的血与火。
德国的1919年之夏,在屈辱与暴力的双重奏中,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