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邢国都城,新田。
连续三日的春雪将这座北方雄城染成一片素白,却掩不住王宫深处的暖阁内蒸腾的人间烟火。丝竹管弦之声透过雕花窗棂传出,混杂着酒香、脂粉香、以及烤鹿肉的焦香。
暖阁内,一场盛大的接风宴已近尾声。
邢国国君邢襄坐在主位,四十余岁的年纪,面白微须,因连饮数杯而面泛红光。他左侧下首第一位,坐着一位五十岁左右、身着息国紫色官袍的文臣——正是使臣司马徽。此人面容清癯,眼神内敛,举杯投足间带着大国使节特有的从容气度。
“司马先生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邢襄再次举杯,“再饮此杯,愿邢国与息国,友谊长存!”
司马徽含笑举杯,一饮而尽,动作优雅:“邢君盛情,徽感激不尽。只是……”他放下酒杯,状似随意道,“听闻羌戎与胥国的使臣也已抵达晋阳?不知邢君安排何时共议大事?”
邢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笑容不变:“先生莫急。羌戎的左贤王心腹秃发乌孤将军是昨日到的,胥国的胥文大人则是今晨方至。正逢新春佳节,先让他们歇息两日,初五再议不迟。”
“新春佳节……”司马徽捻须轻笑,“邢君仁厚。只是我家君上对此事极为关切,望邢君体谅。”
“自然,自然。”邢襄挥手示意舞姬退下,待暖阁内只剩心腹近臣后,才压低声音,“不瞒先生,胥国那边……态度颇为暧昧。胥文此次前来,只带了口信,未见国书。羌戎的秃发乌孤倒是直爽,开口就要林谷的一半工匠和所有火器图纸。”
司马徽眼中精光一闪:“邢君之意是?”
“林谷这块肥肉,谁都想吃。”邢襄身子前倾,“但怎么分,得分清楚。我邢国与林谷有血仇,两次兵败之辱,必当雪耻。土地、人口、城池,这是我邢国应得的。”
“那息国所求……”司马徽慢悠悠地问。
“姜宓。”邢襄干脆道,“她的人头,或者活人,息国自取。但林谷的其他一切,与息国无关。”
司马徽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邢君快人快语。只是……邢君以为,单凭邢国与羌戎之力,能拿下今日的林谷吗?”
邢襄脸色微沉。
“据我所知,”司马徽继续道,语气依旧温和,却字字如针,“林谷如今有精兵数万,装备新式火器,射程威力远超寻常弓弩。更兼城池坚固,粮草充足。邢君前两次用兵,兵力皆占优势,却仍遭惨败。此次若无一击必中的把握,只怕……”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邢襄握着酒杯的手微微收紧。他何尝不知林谷今非昔比?那场迫击炮的演示情报传来时,他整夜未眠。但正因如此,才更要趁其羽翼未丰时一举铲除!
“所以需要胥国。”邢襄咬牙道,“胥国若从东面出兵牵制,我邢国自北南下,羌戎自西主攻,三面夹击,林谷必破!”
“胥国会答应吗?”司马徽反问,“胥国与林谷刚结盟不久,林凡还被封了‘镇荒王’。宇文渊若背盟出兵,传出去岂不令天下诸侯耻笑?”
“胥文来了,就是态度。”邢襄冷笑,“宇文渊那个老狐狸,最会审时度势。林谷发展太快,已经威胁到胥国。与其等林凡坐大,不如趁现在联手除去。至于名声……瓜分林谷后,胥国得了实利,还在乎虚名?”
司马徽若有所思地点头,不再多言。
宴席散后,司马徽被安排住在王宫西侧的“迎宾馆”。这是一处独立院落,环境清幽,守卫森严。回到客房,屏退随从后,司马徽脸上温和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思索。
随行副使低声问:“大人,邢襄似乎一心想拉胥国入伙,对息国的需求并不上心。”
“他当然不上心。”司马徽冷笑,“姜宓的死活,与他何干?他只想借息国的名头施压,真要打起来,恐怕巴不得息国袖手旁观,他好独吞林谷。”
“那我们还……”
“我们只要姜宓。”司马徽打断道,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中飘落的细雪,“君上继位不久,前朝余孽未清,姜宓这个嫡女活着,就是一面旗帜。必须铲除,以绝后患。”
他转身,眼中寒光闪烁:“但息国不会为邢国火中取栗。告诉下面的人,初五的会谈,我们只提要求,不出兵。让邢国、胥国、羌戎去和林凡拼个你死我活。等他们两败俱伤时……”
副使会意:“大人高明。”
同一时间,晋阳城东的驿馆内,胥文正对着一封密信出神。
信是宇文瑶派人快马送来的,只有短短几句:“文叔,我们虽依然可以仿制林谷火药,但其威力相差较大,且林谷并非停滞不前。”
“火药……”胥文喃喃重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
他来之前,宇文渊的密令很明确:若邢国与息国联合打压林谷已成定局,胥国便加入分一杯羹,重点是获取林谷的技术和工匠。若事有不成,则保持中立,甚至可暗中示好林谷,以待将来。
但宇文瑶这封信,让他动摇了。
胥文太了解这位公主了。她或许天真,或许固执,但在技术判断上从未出过错。
“大人。”随从推门而入,低声道,“秃发乌孤将军求见。”
胥文收起密信:“请。”
门开,一股寒风卷入。羌戎将领秃发乌孤大步走进,他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穿着羊皮袍子,腰间佩着弯刀,与这精致的中原客房格格不入。
“胥大人!”秃发乌孤声音洪亮,也不客套,直接坐下,“本将军是个粗人,说话直。邢国那边传来消息,初五会谈,要定下攻打林谷的事。你们胥国,到底帮不帮?”
胥文心中暗骂这蛮子无礼,面上却不动声色:“将军莫急。胥国与林谷有盟约在先,此事需慎重。”
“盟约?”秃发乌孤嗤笑,“那林凡给你们什么了?一台蒸汽机?我们羌戎可是实打实地丢了草场、死了儿郎!此仇必报!”
“将军的心情,文理解。”胥文慢条斯理地斟茶,“但打仗不是儿戏。林谷今非昔比,将军可知他们有多少新式火器?城池有多坚固?粮草能支撑多久?”
秃发乌孤皱眉:“邢襄说,只要我们三方联手,东西北三面夹击,林谷必破。他们人再多,火器再厉害,还能三面作战?”
“若他们据城死守呢?”胥文反问,“林谷几座城池互为犄角,易守难攻。攻城战最耗兵力时间,拖上几个月,四方诸侯会作何反应?黎国、潞国、吴国、越国,可都跟林谷有贸易往来。”
这话戳中了秃发乌孤的软肋。羌戎以骑兵见长,擅长野战,最怕攻城。而且正如胥文所说,战事若拖久,变数太大。
“那依胥大人之见?”秃发乌孤语气软了些。
胥文放下茶盏,压低声音:“林谷的技术,才是根本。得技术者得天下。与其硬拼,不如……想办法弄到图纸、工匠。有了这些,何愁造不出自己的火器?”
秃发乌孤眼睛一亮:“胥国有办法?”
“现在没有。”胥文摇头,“但若战事一起,林谷自顾不暇,或许就有机会。所以胥国的态度是……可以配合施压,但不会率先出兵。等邢国与林谷打得两败俱伤时,我们再出手,既能分一杯羹,又能拿到最想要的东西。”
秃发乌孤沉吟片刻,重重拍桌:“好!就依胥大人!我们羌戎也可以先不动,让邢国打头阵。但话说在前头——林凡的人头,得归我!我要用他的头骨做酒碗!”
胥文微笑:“自然。”
送走秃发乌孤,胥文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邢国王宫的方向,眼神复杂。
他刚才那番话,半真半假。胥国确实想要技术,但也确实忌惮林谷的实力。更重要的是,宇文瑶那封信让他意识到——林凡这个人,和他造出的那些东西,可能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可怕。
“或许……该留条后路。”胥文喃喃自语。
正月初五,雪后初晴。
邢国王宫议事殿,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殿内凝重如实质的气氛。
邢襄坐在主位,左侧是司马徽,右侧是胥文,秃发乌孤坐在胥文下首。四人围着一张巨大的九州地图,地图上林谷的位置被朱砂醒目地圈出。
“诸位,”邢襄开口,打破沉默,“今日共聚于此,只为商议一事:如何处置林谷,以及……林凡。”
司马徽率先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息国只提一个要求:交出姜宓,生死不论。此人乃我息国前朝余孽,必须清除。至于林谷其他事务,息国不干涉。”
秃发乌孤紧接着道:“林凡的人头归我,林谷的火器图纸和工匠,羌戎要一半。另外,月亮湖草场必须归还!”
两人说完,看向胥文。
胥文轻咳一声:“胥国与林谷有盟约,本不便插手。但林凡此人,野心勃勃,技术外流已扰乱九州平衡。为天下计,胥国愿出面调停——若林凡肯交出所有火器技术,解散军队,自缚请罪,或可留他性命,圈禁终生。”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让邢襄脸色一沉。
“胥大人这是要和稀泥?”邢襄冷笑,“林凡若肯自缚请罪,当初就不会反抗王命!此人必须死!林谷必须灭!”
“那邢君打算如何用兵?”胥文反问,“林谷城池坚固,火器犀利,强攻伤亡必大。胥国虽愿相助,但也要为将士性命负责。”
邢襄正要反驳,司马徽忽然插话:“诸位,可否听我一言?”
三人看向他。
“强攻确是下策。”司马徽缓缓道,“但若三方施压,逼林凡主动交出姜宓呢?姜宓是他妻子,他若不肯交,便是与息国为敌;若肯交,则寒了林谷人心,内部必乱。届时再动兵,事半功倍。”
胥文眼睛微眯:“司马先生的意思是……先礼后兵?”
“正是。”司马徽点头,“由邢国出面,邀林凡来晋阳谈判。息国、胥国、羌戎皆派使臣在场,共同施压。若林凡识相,交出姜宓,接受条件,或可免于一战。若不识相……”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那便是与三国为敌,天下共讨之。届时出兵,名正言顺。”
邢襄和秃发乌孤对视一眼,都有些心动。这法子确实更稳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若不能,也有了充分的出兵理由。
胥文却心中暗惊。司马徽这招毒辣,将胥国彻底绑上了战车。一旦四方使臣共同施压,胥国就再没有回旋余地。
“胥大人以为如何?”司马徽看向他,眼神深不可测。
胥文沉默良久,缓缓道:“可。但胥国只派使臣,不出兵。除非林凡拒绝和谈,公然对抗。”
“可以。”司马徽爽快答应,“那便定下:由邢国发出邀请,请林凡于二月十五前来晋阳谈判。息国、胥国、羌戎各派使臣与会。条件嘛……”
他扫视三人:“第一,交出姜宓;第二,交出所有火器技术及工匠;第三,解散军队,只留守备;第四,赔偿邢国、羌戎军费损失;第五,林凡自缚请罪,听候发落。”
秃发乌孤补充:“还要归还月亮湖草场!”
“好。”司马徽点头,“这些条件,一并提出。林凡若答应,便罢;若不答应……”
他看向邢襄:“邢君便可号令天下,共诛此獠。”
邢襄眼中闪过狠厉之色:“就这么办!”
会谈结束,四人各怀心思离去。
走出议事殿时,胥文抬头望向南方——那是林谷的方向。冬日的阳光刺眼,他眯起眼睛。
“林凡……你会来吗?”他低声自语。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镇荒城,对此还一无所知。
但命运的齿轮已经咬合,一场席卷九州的风暴,正在这雪后初晴的日子里,悄然酝酿。
合纵连横,四方施压。
林谷和林凡,即将迎来立城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而这场考验的结果,将决定无数人的命运,也将彻底改变这个时代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