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
郑默独自一人,神色阴沉,步履匆匆地再次来到谷东头那座小院前。
他左右观察片刻,确认无人注意,又用昨日那特殊的节奏,叩响了门扉。
“咚…咚咚,咚…咚咚。”
门几乎是立刻被拉开了一条缝,郑瑜那张带着些许惊讶和更多了然的脸探了出来。
他迅速开门将郑默让了进去,又像昨日一样谨慎地关门上门。
“堂弟,你怎么又来了?” 郑瑜脸上堆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堂哥!”郑默不待他说完,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和孤注一掷的急迫,“昨日你说……你说或许能为我指条明路……你……你究竟和那边,有没有……联系?”
“那边?什么那边?堂弟,你莫要说玩笑话!” 郑瑜脸上笑容不变,眼中却带着几分警惕和试探,轻轻挣开郑默的手。
他慢条斯理地走到石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却不看郑默,“堂哥我就是一个走投无路,来此混口饭吃的破落户,哪有本事和什么‘那边’扯上联系?”
郑默脸上的急切和希冀瞬间凝固,眼神黯淡下去,涌上一片死灰。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肩膀似乎垮塌了几分,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喃喃道:“是啊……是我想差了……我真是……疯了心了……”
他抬起头,看着郑瑜,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堂哥,昨日是我失态,胡言乱语,你莫要放在心上。”
“师父……师父他待我不薄,谷主对我也算信赖。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心胸狭窄,一时想岔了……”
说着,他重重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挣扎后的释然,又带着深深的疲惫,转身就要向院门走去:“今日的话,堂哥就当没听过。我……我还是回去吧。勤勉当差,或许……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站住!”就在郑默的手即将碰到门闩的刹那,郑瑜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郑默身形一顿,却没有立刻回头。
郑瑜放下手中的粗陶水碗,慢悠悠地站起身,踱步到郑默身侧,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堂弟,你说师父对你恩重如山,谷主对你也算信赖……可你真的甘心吗?甘心一辈子被那孙复压在头上?甘心看着自己心仪的女子,与旁人花前月下?”
郑默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回头。
郑瑜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继续用那种蛊惑般的、带着怜悯和煽动的语气道:“为兄是没有和什么‘那边’有联系。不过……早年在汴京厮混时,倒也认得几个三教九流、有些门路的旧相识。堂弟若真想做点什么,改变眼下的处境,或许……为兄可以想想办法,帮你搭个线,递个话?”
郑默猛地转过身,眼中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郑瑜,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你……你什么意思?”
郑瑜却不再看他,只是微微侧身,目光投向院墙外,仿佛在回忆什么,声音飘忽:“也没什么意思。只是……方才我去西边水井打水,碰巧路过谷西头那片竹林,看见……哎,不提也罢,提了徒惹堂弟你烦心。”
“你看见什么?!”郑默一把抓住郑瑜的衣襟,呼吸粗重,眼神凶狠。
郑瑜似乎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拍着他的手,压低声音道:“哎呦,堂弟,你轻点!我……我就是看见……看见那孙复和沈青萍姑娘,两个人……在竹林深处说话,靠得……很近,有说有笑的。孙复那小子,还……还摘了朵野花,要往沈姑娘头上戴……”
郑默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抓住郑瑜衣襟的手也无力地松开,踉跄着退后一步,撞在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眼神空洞,嘴唇哆嗦着,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你……你胡说!” 他声音嘶哑,却没什么底气。
“堂弟,我骗你作甚?”郑瑜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愤懑和不平,“想我荥阳郑氏,何等门第!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
“那孙复,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叫花子,要家世没家世,要根基没根基,凭什么?就凭他得了秦留守几分青眼?就凭他会装模作样讨好人?就能抢了堂弟你的心上人,踩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郑默的肩膀,充满了诱惑:“堂弟,你若不信,此刻……可随我来。他们……兴许还在那儿。”
郑默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挣扎和犹豫,被熊熊燃烧的嫉妒、怒火和屈辱彻底吞没。
他死死盯着郑瑜,眼神变得冰冷而疯狂,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带路!”
郑瑜嘴角那丝冷笑终于不再掩饰,眼中闪过计谋得逞的得意光芒,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拉开院门,率先闪身出去。
郑默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不甘,怨恨和扭曲的火焰都吸入肺腑,然后,他猛地一跺脚,也跟了出去,随手带上了院门。
两人一前一后,借着中午人少的空档,专挑僻静的小路,快步向着谷西头那片偏僻的竹林走去。
竹林不大,但颇为茂密,寻常谷民很少来此,倒成了不少年轻人私下说话的隐秘去处。
郑瑜在竹林边缘停下脚步,对郑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竹林深处,又侧耳倾听,脸上露出一副“果然还在”的表情。
郑默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难以遏制的戾气直冲脑门。
他屏住呼吸,强压下胸膛中翻腾的怒火,放轻脚步,借着竹子的掩护,悄然向林子深处靠近。
郑瑜也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越往竹林林深处走,光线越是昏暗。
林间寂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但很快,一阵极轻微的、属于年轻女子的、带着羞怯与欢喜的轻笑,便顺着微风,断断续续地传入了郑默的耳中。
这笑声,如同最尖锐的针,狠狠刺在郑默的心上。
他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正是沈青萍!
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强忍着立刻冲出去的冲动,继续向前潜行。又走了几步,便隐约听到了说话声。
“……嗯,那就……那就这么说定了。”
那是沈青萍的声音,平日里清亮爽利,此刻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含羞带怯的柔媚,仿佛能滴出水来。
这声音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郑默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紧接着,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起,带着沉稳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嗯,等你堂姐……不,等师父和师娘回来,我便……我便立刻去提亲。只是……青萍,你父亲那里……他会同意吗?”
这声音,郑默更是刻骨铭心!是孙复!真的是孙复!
“你放心吧!” 沈青萍的声音里满是笃定和甜蜜,还带着一丝小小的娇嗔,“我堂姐最疼我了!只要她点头,我爹他……他肯定听我堂姐的!再说了,你如今是虎翼营的副统领,又得我姐夫……看重,有出息,人也稳重可靠,我爹他……他肯定也会喜欢你的!我……我等你!”
最后三个字,声音低得像蚊蚋,却带着无比的坚定和情意。
“好!” 孙复的声音也透出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喜悦。
紧接着,林子里传来一阵细微的、衣袂摩挲的声音,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更轻的笑声,仿佛是谁在靠近,又或是谁在害羞地躲避。
郑默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一下冲上了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他藏在竹林后,指甲死死抠进竹子里,几乎要抠出血来!
胸中翻江倒海,全是嫉妒的毒火和屈辱的痛楚!
他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女子,此刻正在与他的宿敌、他嫉妒得要发狂的孙复,在竹林间私会,互诉衷肠,甚至……私定终身?!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冲出去,揪住孙复的衣领,质问他凭什么!他甚至想拔剑,想将眼前的一切都撕碎!
就在这时,竹林林里又是一阵动静,似乎是谁快速跑开的脚步声。
“哎呀,不跟你说了!我得回去了,出来太久,李大姐该找我了!” 沈青萍带着羞怯的笑声由近及远,带着些许慌乱。
“青萍……慢点跑……”孙复的声音带着无奈的宠溺,远远传来。
很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快速向林子外移动,伴随着衣裙拂过草丛的窸窣声。郑默和郑瑜连忙隐入更深的竹林之中。
不过片刻,只见沈青萍那熟悉的身影,面若桃花,眼含春水,低着头,用袖子掩着大半张脸,带着掩饰不住的娇羞和喜色,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般,飞快地从林中跑了出来,朝着谷中居住区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发现,就在不远处茂密的树丛后面,有两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