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夕阳西下,天边只余一抹惨淡的霞光,将百花谷染上一层昏黄。忙碌了一天的谷民,大多已归家歇息,炊烟袅袅升起,谷中弥漫着一种宁静而疲惫的气息。
谷东头,一座略显简陋但还算整洁的泥墙小院前,郑默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这才屈起手指,用一种特殊的节奏,轻轻叩响了木门。
“咚…咚咚,咚…咚咚。”
门内静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木门“吱呀”一声,拉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张带着几分警惕、又有些油滑气的中年男人的脸,正是郑默那位去年才投奔来的同族堂兄——郑瑜。
他身形微胖,眼袋浮肿,身上一件半旧的葛布长衫,沾着些油渍,看起来与谷中其他普通民夫并无二致,只是那双眼睛里,时不时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与市侩。
见到是郑默,郑瑜脸上的警惕之色稍退,挤出一个笑容,连忙将门开大了些,侧身让道:“哎呀,是堂弟来了!快,快请进!”
郑默点了点头,闪身进了院子。
郑瑜又探出头左右张望了一下,这才迅速关上门,还上了门闩。
院内不大,收拾得倒还干净。
墙角堆着些劈好的柴火,院中石桌上摆着一碟咸菜和半块粗面饼,显然是刚用过晚饭。
“堂弟,这么晚了,怎么有空过来?可是留守和谷主那边有什么差遣?” 郑瑜搓着手,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探究。
郑默没立刻接话,径直走到石桌旁坐下,目光有些阴郁地扫过桌上简陋的饭菜,又抬头看了看这间破旧的小院,长长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满是颓唐与不甘。
“堂兄……”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自怨自艾的苦闷,“你说,想我荥阳郑氏,在唐朝时,那也曾是钟鸣鼎食、世代簪缨的名门望族!可到了如今,竟沦落到这般田地……你我兄弟,一个在这深山老林里,看人脸色,受人差遣;另一个,更是……”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那半块粗面饼,在手里掂了掂,又嫌恶似的丢回碟子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语气中充满了愤懑:“更是寄人篱下,连顿像样的饱饭都难求!祖宗泉下有知,不知该如何痛心疾首!”
郑瑜闻言,脸上也露出几分戚戚然的同感,但很快又堆起笑容,劝慰道:“堂弟何出此言?你如今是留守和谷主面前的红人,虎翼营的副统领,在这百花谷中,也是一呼百应的人物,前途无量啊!比我这不成器的堂兄,不知强了多少倍!”
“红人?一呼百应?”郑默嗤笑一声,眼中怨毒之色更浓,“不过是个跑腿卖命的罢了!师父还有谷主,何时真正看重过我?”
他猛地抬头,盯着郑瑜,“堂兄,你可知,我心心念念,一直想求娶谷主的堂妹,青萍师妹为妻!青萍师妹你也见过,温婉可人,又是谷主的堂妹,若能与她结为连理,我郑默在这谷中,才算真正站稳了脚跟,光耀门楣,指日可待!”
郑瑜眼睛微微一亮,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青萍小姐?那可是谷主的堂妹,听说不仅人长得标致,性子也好。若能娶到她,堂弟你可真是……一步登天了!谷主和留守,想必也是乐见其成的吧?”
“乐见其成?”郑默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猛地一拳捶在石桌上,震得碗碟哐当作响。
他咬牙切齿道,“他们要是乐见其成,我何至于此!师父他……他眼里只有那个孙复!觉得我为人浮躁,不堪大用,难成大事!有什么重要的差事,都派给孙复那小子!有什么露脸、立功的机会,也总是偏着他!”
他越说越气,胸膛剧烈起伏:“孙复算什么?不过是个出身微寒的小叫花子!论家世,论才干,他哪点比得上我?”
“可师父就是看重他!谷主对他也青睐有加!就连……就连我想向青萍师妹提亲的事,我都隐约向师父透露过,可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从不接茬!分明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配不上青萍师妹,觉得我郑家如今没落了!”
郑瑜看着郑默因愤怒和嫉妒而有些扭曲的脸,眼珠微微转动,脸上露出同情和愤慨的神色,拍着郑默的肩膀,叹道:“唉,堂弟,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这世上,本就是人走茶凉,世态炎凉。”
“秦留守和沈谷主……他们毕竟不是我们郑家人,有些偏颇,也是难免。只是苦了堂弟你,一身本事,却要受这等窝囊气!”
“窝囊气?”郑默猛地灌了一口桌上不知何时倒好的、早已凉透的粗茶,涩得他直皱眉,更添了几分烦躁,“何止是窝囊气!今日议事,谷主接到密报,说伪齐搞了个什么‘除花’组织,要来对付百花谷,首要目标就是刺杀谷主和留守!
“这么大的事,商议对策,谷主居然让孙复那小子参与核心部署,把我打发去巡查外围岗哨!防务调整、人员调配,一概不让我沾边!这不是明摆着信不过我,防着我吗?!”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些,又猛地意识到什么,赶紧压低了声音,但眼中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堂兄,你说,我郑默论武功、论谋略,哪点不如人?凭什么要永远被孙复压着一头?凭什么连娶个心仪的女子,都要看人脸色?这百花谷,我待得憋屈!”
郑瑜听着,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意味:“堂弟,你有此雄心,何必困守于此,仰人鼻息?以你的才干,到哪里不能闯出一番天地?”
“如今这世道,正是英雄用武之时!伪齐也好,大金也罢,只要肯给机会,凭堂弟的本事,何愁不能出人头地,重振我荥阳郑氏门楣?”
郑默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郑瑜,眼中闪过一丝惊疑、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说中心事的、扭曲的激动光芒。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强行忍住,只是死死地盯着郑瑜,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郑瑜见状,心中暗喜,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郑默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堂弟,我也只是为你抱不平,随便说说。这百花谷,终究是秦留守和沈谷主的天下。”
“你若有心……为兄或许……能为你指条明路。只是,此事需从长计议,万万急不得,也……说不得。”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郑默一眼,转身拿起茶壶,又为郑默斟了一杯凉茶,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兄弟间的牢骚。
郑默盯着那杯浑浊的茶水,又看了看郑瑜那看似关切、实则深藏算计的脸,眼中神色变幻不定,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将那冰冷的苦涩,连同翻腾的野心与怨毒,一同咽了下去。
窗外,最后一抹天光终于隐没,夜色如墨,悄然笼罩了小院。
只有石桌上那盏如豆的油灯,发出昏黄摇曳的光,映照着两张各怀心思、在黑暗中渐渐模糊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