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汴京城内,虽不复昔日大宋都城“汴梁富丽天下无”的极致繁华,但在伪齐刻意维持下,几条主要街市倒也有些车水马龙、店铺林立的景象,只是往来行人的脸上,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木然和谨小慎微。
谢玲儿一行并未在城中多作停留。
入城后,她命“镖师”们押着余万田等人径直前往城中一处不起眼、但守卫森严的别院安顿。
自己则只带了“江姨娘”和“李叔”两名心腹,换乘了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穿街过巷,悄然回到了位于内城的谢府。
府邸门面并不张扬,但占地颇广,高墙深院,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厚重与幽深。
守门的家丁显然早已得了吩咐,见到轿子落下,只是恭敬地行礼,并不询问,迅速开了侧门,让轿子无声无息地抬了进去。
轿子直至内院书房门前方停。
谢玲儿下了轿,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座熟悉的、灯火通明的书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隐去,恢复了那副平静无波、甚至带着几分少年锐气的表情。
她整了整身上的青衫,对“江姨娘”和“李叔”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在门外等候,然后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满架的典籍和墙上的舆图。
谢致远负手立于窗前,似乎正在远眺着夜色中的府邸园林,听到门响,缓缓转过身来。
他面容清癯,蓄着短须,一双眸子深邃锐利,带着久居上位的沉凝与不怒自威的气势。
只是此刻,他看向走进来的女儿时,眼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赞赏与欣慰。
“玲儿回来了?”谢致远的声音沉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目光在女儿身上扫过,见她安然无恙,甚至气定神闲,不见丝毫风尘疲惫,那丝欣慰便更浓了几分。
“父亲!”谢玲儿行了一礼,动作干脆利落。
“事情办得如何?”谢致远示意她坐下,自己也踱步到书案后。
“幸不辱命。”谢玲儿坐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卷轴,双手奉上,“余万田及其党羽,已尽数擒获,现关押在别院。
此乃从楚天德处得来的《北地屯粮图》真本,请父亲过目。”
谢致远接过卷轴,并未立刻打开,只是放在案上,目光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感叹道:“玲儿,你自年初从西域归来,行事越发稳重老辣了。此番行事周密,下手果决,干净利落。
“为父……很是欣慰!你真的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复杂的感慨,有为人父的骄傲,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岁月流逝和女儿成长的怅然。
谢玲儿神色平静,仿佛并未因父亲的夸赞而动容,只是淡淡道:“父亲谬赞了!女儿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谢致远点点头,手指轻轻敲了敲桌上的卷轴:“有了此图,我们便能在金人面前,多几分说话的底气。至少,短时间内,可稳住他们,让他们相信我们已掌控全局。”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女儿,眼中带着考较,“那份临摹的副本……你已交给沈青河了?”
“是!”谢玲儿回答得毫不犹豫,“女儿已将副本交于青河姐姐。她与秦大哥智勇双全,必能善用此图,助岳帅北伐。”
谢致远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中带着几分计谋得逞的从容,也有几分对未来的期待:“好,很好!如此一来,北伐之事,必能加速。鹬蚌相争,渔翁方可得利。玲儿,你这一步棋,走得极妙。”
他话锋一转,目光中透出几分探究,语气也柔和了些许:“为父至今仍有些好奇。你是如何说服你母亲……让她不仅同意与我合作,甚至将教主之位传于你,并允你来中原与我相会的?她……应是极为痛恨为父当年的选择的。”
提及母亲,谢玲儿平静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细微的波澜,但声音依旧平稳:“母亲一心复国,无时或忘。女儿只是向她陈明利害。如今金人势大,赵宋朝廷偏安一隅,苟且偷生。单凭母亲在西域积蓄的力量,或父亲在伪齐周旋,皆难以成事。唯有促成宋金大战,令其两败俱伤,我们方有可乘之机。”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父亲……女儿对母亲言明,当年方腊之事,父亲并未亲身参与镇压,更未屠戮拜月教子弟,反而在事后多方斡旋,保全了不少人。母亲真正的仇人,是腐朽无能、背信弃义的赵宋朝廷,是那些高高在上、视我等为草芥的君臣。母亲……最终被女儿说动了。”
谢致远静静地听着,眼中神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难为你了,玲儿。能化解你母亲心中积年的怨怼,实属不易。她将教主之位传你,让你来中原,便是认可了我们的联合。这一步,至关重要。”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中原舆图前,背对着谢玲儿,缓缓道:“你母亲的目标是推翻赵宋,而为父我……”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电:“我的目标,亦是取赵宋而代之!这天下,姓赵的坐得太久,也该换换人了!”
谢玲儿心中一震,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父亲如此直言不讳地说出这“篡逆”之言,仍是感到一阵寒意,但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听着。
“然而,”谢致远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凝,“如今金人势大,如虎在侧。单凭我们,难以与之抗衡。必须借力打力,岳飞,便是我选中的那把最锋利的刀!他矢志北伐,麾下岳家军锐不可当。我之所以暗中推动北伐,就是要让他这把刀,去狠狠地砍向金人!让宋金拼个你死我活,元气大伤!”
他走回书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汴京的位置:“待他们两败俱伤,筋疲力尽之时,便是我谢致远……不……是我们父女坐收渔利,问鼎中原之时!”
他看向谢玲儿,目光灼灼:“玲儿,你明白为父的苦心了吗?促成北伐,非为赵宋,实为驱虎吞狼,为我谢家,为我们共同的大业,扫清障碍,创造时机!至于后事如何……”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深不可测的笑意,“为父自有安排。”
书房内,烛火跳动,将父女二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仿佛两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谢玲儿迎着父亲的目光,缓缓站起身,躬身一礼,声音清越而平静:“女儿……明白了!愿助父亲,成此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