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扮作青年书生的谢玲儿从容下马,动作间带着几分与文弱外表不符的潇洒利落。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迎上来的老驿丞,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难以捉摸的浅笑,微微颔首,似乎低声交谈了几句。
那老驿丞依旧是那副卑微恭顺的模样,连连点头哈腰,侧身引路,并未将谢玲儿一行人引向秦洛、沈青河所在的正堂方向,而是指向了院落另一侧、靠近马厩和草料场的一排更为低矮破旧的厢房。
谢玲儿带来的那几十号镖师模样的人,显然训练有素,无需过多吩咐,便有人开始卸车喂马,有人则迅速散开,隐隐占据了院落几个关键的位置,看似随意,实则形成了警戒态势。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悄无声息,显见是一支精锐之师。
谢玲儿本人,则在两名看似贴身护卫的镖师陪同下,随着老驿丞,径直走向那排厢房中最靠里的一间。
自始至终,她的目光都未曾有意无意地扫向正堂这边,仿佛对院内早已存在的另一批“客商”毫不在意,或者说,是刻意保持着距离。
“吱呀”一声,那间厢房的门被老驿丞推开,谢玲儿的身影一闪,便没入了屋内昏暗的光线中,两名护卫则一左一右,如同门神般守在了门外。
老驿丞又躬身说了几句,这才佝偻着背,慢慢退开,朝着灶房的方向走去,大概是去张罗这支“镖队”的饮食了。
从秦洛和沈青河的角度,只能透过破损的窗格,隐约看到那间厢房紧闭的房门,以及门外两名如同泥塑木雕般、眼神锐利扫视着四周的护卫。
谢玲儿进入房间后,便再无声息。
正堂内,一时间陷入了更深的沉寂。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缓流逝,日头西沉,天色渐暗,驿站内外点起了稀稀落落的灯火,昏黄的光晕在暮色中摇曳,更添几分诡谲。
约莫到了酉时时分,院中再次响起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正堂门外。随即,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咚……咚……咚……”
“各位客官,可安歇了?”是老驿丞那沙哑干涩的声音。
秦洛扬声道:“未曾安歇,老丈请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老驿丞佝偻着身子,提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脸上堆着那惯有的、带着几分卑微的笑意走了进来。
他先是环顾了一下堂内或坐或卧、看似休息实则警醒的众人,然后对秦洛和沈青河笑道:
“打扰各位客官清净了。是这么回事,刚巧隔壁村那张麻子,下午打了只野山羊,知道小老儿这驿站时常有过往客商,便送了过来,想着换几个铜钱。羊不算肥,但也是新鲜的野味。”
他搓了搓手,继续道:“小老儿想着,各位远来辛苦,光吃些粗茶淡饭也委屈了。正好,隔壁镖局的各位好汉也要了些。”
“若是各位不嫌弃,小老儿便把这只羊一分两半,一半给镖局的好汉们,一半给各位客官。待会儿在院中生起火,烤熟了给各位送来,添个菜,也算小老儿一点心意,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秦洛脸上立刻浮现出商贾见到实惠时的热情笑容,连连拱手:“哎呀!老丈太客气了!这荒山野岭的,能有口热乎肉食,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怎会嫌弃?感激还来不及呢!如此,就多谢老丈美意了!”
“客官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老驿丞脸上的皱纹笑得挤成了一团,“那各位稍候,小老儿这就去张罗,烤好了便给各位送来。” 说完,他又躬身行了个礼,这才提着油灯,退出了正堂,轻轻掩上了门。
脚步声渐渐远去。
堂内的气氛瞬间从表面的热络转为凝重。
沈青河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确认老驿丞已经走远,这才转身,眉头紧蹙,压低了声音对秦洛道:“夫君,此事蹊跷。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玲儿他们到来之后,突然送来一只羊?还是隔壁村猎户‘恰好’送来?这未免太过巧合了!”
秦洛点了点头,眼神锐利:“不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老驿丞和他背后的人,定然有所图谋。这羊,恐怕是‘宴无好宴’。”
沈青河沉吟道:“若他们想在食物中下毒,确实是最直接的手段。但经过午间银针试探,他们应当知晓我们有防备,除非……”
“除非他们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倚仗,或者,下毒并非主要目的,甚至根本就是个幌子。”沈青河目光扫过窗外院中开始燃起的篝火光亮。
秦洛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这羊肉,我们绝不能轻易入口。但若直接拒绝,势必引起对方警觉,打草惊蛇。需得想个万全之策。”
他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越烧越旺的篝火,以及被架上去剥皮处理的山羊,空气中开始隐隐传来油脂滴落火中的滋滋声和一股焦香混合着血腥的气味。
“见机行事吧。”沈青河低声道,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了藏着的银针和几样常备的解毒丹药,“先看看他们如何动作。若真送来了,再随机应变。玲儿他们那边……也不知会如何应对。”
夜色渐浓,篝火的光芒在破败的院落中跳跃,映照着一张张或明或暗、各怀心思的脸庞。
约摸过了半个多时辰,院中的篝火渐渐暗淡下去,烤肉的香气却愈发浓郁,随着夜风飘入正堂。
脚步声再次响起,老驿丞带着那名叫王老五的汉子,抬着一个大大的粗木托盘,上面盛着烤得外焦里嫩、滋滋冒油的半只羊,再次来到了正堂门外。
“各位客官,羊烤好了,趁热用些吧。”老驿丞在门外殷勤地招呼道。
秦洛示意一名手下开门。
老驿丞和王老五将沉重的木托盘抬了进来,放在堂中一张破旧的木桌上。
烤羊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令人食指大动。
“有劳老丈了。”秦洛笑容可掬,取出一小块碎银子递过去,“一点心意,给老丈和几位兄弟打点酒喝。”
老驿丞连连推辞,最终才“勉强”收下,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和王老五躬身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门掩好。
堂门一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半只烤羊上。
羊肉烤得火候恰到好处,色泽金黄,看起来并无任何异状。
沈青河立刻上前,袖中银针再次探出,极其仔细地在羊肉不同部位,尤其是切割开、容易渗入佐料的深处,反复刺探。
银针拔出,光洁如初,并未变色。她又取出另一根特制的试毒银针,尝试探查是否含有一些寻常银针难以测出的奇毒,结果依然显示无毒。
“奇怪……”沈青河直起身,眉头锁得更紧,眼中充满了困惑与不解,“竟然……真的没毒?”
秦洛也走上前,仔细观察着烤羊,沉声道:“确实看不出任何问题。香气正常,色泽也正常。” 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他们大费周章送来这羊,若不下毒,所图为何?难道真是我们多心了?”
“不可能!”沈青河断然摇头,目光锐利地扫过紧闭的堂门和窗外沉沉的夜色,“这老驿丞绝非善类,此地也绝非善地。
他们必然有所图谋!只是……这图谋恐怕并非下毒这么简单直接。”
她沉吟片刻,脑中飞速思考着各种可能性:“既然食物无毒,而周边看似平静,郑默和孙复之前探查也未发现大量伏兵踪迹……那他们的杀招,会藏在何处?何时发动?”
一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不安感笼罩在沈青河心头。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这种看似正常、实则诡异的平静,往往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沈青河重重点头,“我们必须更加警惕!这羊肉,暂且不动,找个借口,就说旅途劳顿,胃口不佳,稍后再用。
所有人,兵刃不得离手,轮流值守,密切注意院内一切动静,尤其是……玲儿他们那边的厢房!”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众人虽腹中饥饿,但令行禁止,无人去碰那烤羊,只是各自找位置坐下,假寐休息,实则耳听八方,手按兵刃,整个正堂内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前的极度压抑。
沈青河与秦洛并肩站在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死死盯住院落另一侧那间依旧紧闭的厢房。
谢玲儿进去后,至今毫无声息。
而那烤羊的香气,在寂静的夜里,四散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