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和尘土混合的气息。
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用木板搭成的硬床，一张掉了漆的方桌，以及一把孤零零的竹椅。屋子虽小，却打扫得一尘不染，看得出主人那近乎于偏执的自律。
唯一显得与这简陋环境格格不入的，是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端端正正地，挂着的一幅黑白遗像。
照片上，是一个面容清瘦、眼神锐利、留着山羊胡的老者。他，正是北派卸岭上一代的魁首，孟广义和龙五共同的师父——常万山！
龙五盘腿坐在墙角的一个蒲团上，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那股滔天的怒火，已经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所取代。
而林岳，则直挺挺地，跪在师爷常万山的遗像前。他头上的伤口，已经被龙五用草药简单包扎过了，但那凝固的血迹，和他那惨白的脸色，依然在诉说着刚才那场对决的惨烈。
他没有为自己掏出枪的行为做任何辩解，因为他知道，在事实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他只是静静地、虔诚地，跪着，等待着大师伯接下来，那场迟到了二十年的“审判”。
良久，龙五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他没有看林岳，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墙上师父的遗像。他的声音，依然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但比起之前那艰难挤出的两个字，已经流畅了许多。
“你师父，和你那位孙师叔，都骗了你。”龙五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砸在林岳的心上，“他们……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他们不是在保护你，而是在替一个人，守着一个足以让整个师门都蒙羞的、天大的秘密。”
林岳的心，猛地一颤，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龙五那孤高的背影。
龙五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语调，缓缓地，将那扇尘封了二十年的、通往地狱的大门，重新打开。
“二十多年前，师父他老人家通过一件信物，推算出了传说中唐高宗与武则天合葬之陵——乾陵的大致方位。那是一场足以让我们北派卸岭，重现祖师荣光的大活儿。我们师兄弟五人，老大孟广义，老二就是我，老三许山，老四马平川，老五周通，个个摩拳擦掌，意气风发……”
龙五的叙述，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将林岳的意识，瞬间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充斥着无尽机关与死亡陷阱的、阴冷潮湿的唐陵地宫之中。
“你三师叔许山……也就是陈晴的父亲，陈援朝。他是我们师兄弟五人里，天资最高的一个，尤其在机关阵法和风水堪舆上的造诣，连师父都自叹弗如。”龙五的语气中，透出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但他这个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从不甘心一辈子只做一个活在阴影里的‘土夫子’，他渴望走到阳光下，渴望得到官方的认可，渴望成为受人敬仰的一代考古宗师。而那个时候，刚刚在圈子里崭露头角的白松年，给了他这个承诺。”
林岳听到这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龙五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最恐怖的猜想。
“我们进入地宫之后，一切都异常顺利。你三师叔许山，凭借着他那神乎其技的机关术，带着我们一路过关斩将，直抵主墓室。我们都以为，这是师门的大幸，却没人知道，这条通往宝藏的路，也是他为我们铺设的、通往地狱的黄泉路！”
“是他！在我们破解机关的同时，用师父传授给他的、一种专门用来在地下传递消息的秘法，悄悄地，将整个地宫的结构图，和我们破解所有机关的方法，源源不断地，传给了等候在外、负责接应的白松年！这也是为什么，在我们拿到东西，准备撤离的时候，所有的退路，会在一瞬间，被白松年的人，用最精准的方式，全部封死！”
“师父……师父也不是死于围攻……”龙五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那压抑了二十年的悲痛与愤怒，终于有了一丝宣泄的痕迹，“他是……他是为了保护我们剩下的几个人撤退，被他最疼爱的三徒弟许山，从背后，用一把淬了川乌剧毒的、专门用来破解机括的‘子午钉’，偷袭重伤，废掉了大半的功力，最后……最后才被白松年那些畜生，给……给乱刀分尸的……”
“轰！”
林岳的脑子里，如同炸开了一颗惊雷！他整个人都懵了，眼前一片金星乱冒，浑身冰冷得如同坠入了万年冰窖！
不……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陈晴那个温文尔雅、在照片上笑得那么和善的父亲，那个在孙先生口中，为了掩护师兄弟而英勇牺牲的英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导致师门覆灭、弑杀恩师的、真正的罪魁祸首？！
这简直比天方夜谭还要荒谬！
然而，龙五那双充满了无尽悲哀的眼睛，却在无声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们剩下的四个人，拼死才从地宫里杀出一条血路。逃出来之后，许山假意说要去引开追兵，让我们先走，实则，是回去与白松年汇合。但是，他高估了自己在白松年心中的地位，也低估了白松年的狠辣。白松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下任何一个知道他秘密的活口。”
“为了彻底‘洗白’自己，也为了独吞一件许山从地宫主墓室里，偷偷带出来的、一件与‘照骨镜’有着莫大关联的关键‘信物’——也就是后来陈晴手中那把罗盘卡尺的核心部件。许山……不，应该是陈援朝，他与白松年联手，策划并制造了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用几具早就准备好的尸体，伪造了考古队全军覆没的假象。而他自己，则带着那件信物和白松年承诺给他的新身份，‘假死’脱身，从此，世界上再无卸岭许山，只有一个前途无量的、官方的青年考古学家——陈援朝。”
真相，大白于天下。
一个残酷到令人发指的、关于背叛、弑师、以及完美犯罪的秘密，被龙五用最平静、也最残忍的语调，彻底揭开。
林岳跪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观，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地颠覆、撕碎、然后碾成了粉末。
他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他颤抖着声音，用尽全身的力气，问出了那个盘踞在他心中、最大的疑问：“为……为什么？师父……师父和孙师叔，他们明明知道真相，为什么要替他隐瞒？为什么……还要让我去找他的女儿？还要去保护她？”
听到这个问题，龙五那双死寂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深深的、如同黑洞般的疲惫和悲哀。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血腥的雨夜。
“因为……因为师父他老人家，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是抓着我的手，断气的。他让我对着祖师爷的牌位，发了最后一个毒誓——”
“不要报仇，更不要将真相，告诉脾气最火爆的广义。他说……许山是他最疼爱、也寄予了最大希望的弟子，他宁愿相信，是自己教徒无方，瞎了眼睛，也不愿意看到，自己耗尽一生心血传承下来的师门，最后，落得一个同门相残、血脉断绝的悲惨下场。”
“而你师父孟广义……”龙五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他之所以这么多年来，哪怕身受重伤，也要苦苦支撑着整个北派的烂摊子；之所以要打破门规，收你这个没有根骨的徒弟，将一身的本事倾囊相授……为的，就是守住师父他老人家的最后一道遗愿——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我们北派卸岭，最后的‘香火’。”
“对他来说，陈晴，就是你那个叛徒三师叔许山，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也是我们这一脉，仅存的‘香火’之一。他要保护她，不是因为他觉得陈晴无辜，更不是因为他原谅了许山的背叛。而是因为，这是他对师父、对师门，许下的一个沉重到……足以压垮他一生的‘承诺’！”
承诺……
香火……
林岳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明白了。
明白了师父孟广义，在病床上看着自己时，那充满了期盼、却又带着无尽痛苦的复杂眼神；明白了孙先生在讲述过去时，那些刻意的隐瞒和一闪而逝的悲戚；也终于理解了，眼前这位大师伯，为何会心如死灰，在这深山之中，自我放逐了整整二十年。
因为，他们所有的人，都被困在了这个由“背叛”和“守护”交织而成的、残酷的牢笼里，苦苦挣扎，求出无门。
现在，这个牢笼的钥匙，被交到了林岳的手中。
他面临着一个比任何时候，都要艰难、都要痛苦的抉择：
是选择遵守师爷常万山的遗愿，将这个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继续去守护那个仇人的女儿？
还是选择将这个残酷到极点的真相，告诉那个还在沙门村，翘首以盼，将自己的父亲，视为一辈子英雄和信仰的……陈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