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昏暗、压抑、充斥着草药与尘土气息的茅屋里,林岳度过了他有生以来,最漫长、也最痛苦的一夜。
他没有睡,也无法入睡。
龙五所揭示的那个残酷真相,如同一柄淬了剧毒的重锤,将他过往二十多年来建立的、关于师门、关于英雄、关于正邪的所有认知,都砸得粉碎。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背叛”、“弑师”、“假死”这些冰冷的词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在他的神经上。
原来,他一直拼尽全力去寻找、去保护的那个女孩,竟是导致师门覆灭的、最大罪人的血脉。
原来,师父孟广义和孙先生,一直以来背负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沉重到足以压垮灵魂的、关于“守护仇人之女”的荒唐承诺。
他跪在师爷的遗像前,一夜未动,直到窗外的天光,再次将屋内的轮廓照亮。他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温暖,只觉得那穿透窗棂的光,像是在无情地,审视着他内心那片已然崩塌的废墟。
当龙五推开门,带着一身的寒露走进来时,林岳才缓缓地,从那无尽的思绪中,挣扎着抬起头。
龙五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到了那个被林岳挖开了大半的、狼藉一片的小土丘前。
晨光之下,那翻开的泥土,像是一道丑陋的伤疤,刺目地,提醒着林岳昨天那近乎疯狂的举动。
龙五走上前去,没有再看林岳一眼。他弯下腰,用那双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手,开始一块一块地,将那些被林-岳刨出来的泥土,重新,填了回去。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修复一件破碎的珍宝。
林岳就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清癯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知道,任何的道歉,在此刻,都显得无比的虚伪和苍白。
直到将最后一捧土,轻轻地,覆盖在了土丘之上,并用手掌将它拍打结实,龙五才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他看着那座被重新封好的、小小的土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外人难以察觉的、深藏的温柔与悲伤。
“这下面,埋的不是什么金银财宝。”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像是在对林岳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而是当年……和我一起断后,为了掩护我和广义他们逃走,被白松年的人,用机枪活活打成筛子的……你四师叔,马平川的‘衣冠冢’。”
衣冠冢……
林岳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
“他的尸骨,早就被那些畜生,扔进了山涧,喂了野狗。我找不到,只能在这里,给他立一个冢,埋了他生前最喜欢的那杆旱烟枪。”龙五的目光,悠远而空洞,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时光,“我在这里守了二十年,不是在守什么秘密,也不是在躲避什么。我是在替师父,替我们北派卸岭,守护着师门最后的这点……忠义。”
他转过头,那双死寂的眼睛,第一次,正视着林岳。
“现在,你明白,我昨天为什么,要杀你了吗?”
林岳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额头深深地,磕在了那湿润的泥土之上!
“大师伯……晚辈,知错了!”
龙五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岳,眼中闪过一抹极为复杂的、混杂着悲哀与疲惫的神色。他没有去扶他,只是仰起头,看了一眼铁刹顶那灰蒙蒙的天空,轻声地,仿佛叹息一般地说道:
“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都死了。这大概……就是师父生前,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命’字吧。”
……
半个小时后,两人重新回到了茅屋之中。
这一次,林岳没有再跪着。龙五让他坐在了那把唯一的竹椅上,而他自己,则依旧盘腿坐在了那个蒲团之上。
林岳强迫自己,从那巨大的情感冲击中抽离出来,用尽可能简洁、也尽可能清晰的语言,将他下山之后的所有经历,从沙门村遇到的于志刚,到关于照骨镜的线索,再到许薇的神秘失踪,以及他们目前所面临的、被“白顾问”势力全面压制的困境,都对龙五,和盘托出。
龙五安静地听着,从始至终,没有插一句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仿佛林岳所讲述的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都不过是些与他无关的、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直到林岳说完,屋子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龙五才缓缓地,睁开了那双闭着的眼睛。他看着林岳,那目光,仿佛能够穿透人的皮肉,直抵灵魂深处。
“我可以跟你下山。”他终于开口。
林岳的心头,猛地一喜!
但龙五接下来的话,却像是一盆冰水,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浇灭。
“但是,我有三个条件。”龙五的声音,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
“第一,我不管什么‘把头’,更不认什么‘发丘印’。从今天起,北派卸岭,没有掌门,也没有魁首,只有一个还活着的……看坟人。”
林岳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大师兄依然没有从二十年前的阴影中走出来,他依旧不愿,也不肯,去继承师门的这份责任。
“第二,”龙五竖起了第二根手指,眼神变得锐利如刀,“我跟你回去,不是为了帮你找什么劳什子镜子,更不是为了给孟广义那个蠢货报仇。我只是……想去亲眼看一看,许山那个孽徒,当年留下的那点血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香火’。”
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复兴,而是为了“验证”!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亲自审视那个流着背叛者血液的女孩!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龙五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关于许山的真相,没有我的允许,你一个字,都不能对那个叫陈晴的女孩,透露出去。师父当年的那个承诺,由我开始,也必须……由我来了结。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去了结我和师父之间的那个‘约定’。”
他死死地,盯着林岳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明白吗?”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他要亲手,为这段持续了二十年的、关于守护与承诺的悲剧,画上一个句号。而在这个句号画上之前,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来打乱他的计划。
林岳看着大师兄那双充满了痛苦与决绝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您。”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将整个铁刹顶,都染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正沉默地,向下走着。
走在前面的,是龙五。
他已经换下了那身穿了二十年的灰色道袍,穿上了一件林岳带来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衣。那件普通的衣服,穿在他清癯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他下山前,只是简单地,将茅屋的门,用一把老旧的铜锁,锁了起来。然后,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他守护了二十年的药圃和那个小小的土丘,便再也没有回头。
走在后面的,是林岳。
他的心情,无比的复杂。他终于请动了这位师门中硕果仅存的顶尖高手,但这位高手的“归队”,却并非他所期望的那样。
一个是心怀着整个师门未来、充满了迷茫与矛盾的新任“把头”;另一个,是背负着整个师门最沉重、最黑暗的秘密、心如死灰的“守护者”。
他们的汇合,并不代表着希望的重燃,反而,充满了未知的变数,和随时可能爆发的、更深层次的冲突。
当两人走到山脚,坐上了那辆林岳来时包下的、返回青岛的破旧吉普车时,龙五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他已经阔别了二十年的“红尘”景象,眼神复杂,默然无语。
而林岳,则在座位上,悄悄地,握紧了藏在口袋里的、那枚冰冷坚硬的“发丘印”。
随着大师兄龙五的正式“归队”,沙门村那口本就因为各方势力搅入、而剧烈沸腾的“高压锅”里,又被猛地,加入了一味药性最烈、也最无法预测的“猛药”。
真相与谎言,守护与复仇,师门的遗愿与个人的执念……
两代卸岭传人之间,最核心的恩怨与矛盾,即将在那个小小的渔村里,迎来最终的、无可避免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