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岳就在那片被水冲刷过的泥泞之地前,静静地,坐了一整夜。
山间的夜,寒意彻骨。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山风吹拂着他散乱的头发,但他却如同磐石一般,纹丝不动。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决绝与逃避的茅屋木门。
一夜之间,他想了很多。想到了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师父孟广义;想到了至今下落不明的许薇;想到了那个阴魂不散、隐藏在黑暗中,正一步步蚕食着师门根基的“白顾问”势力;也想到了沙门村里,那个刚刚重燃希望之火的于志刚。
他不能退。
他没有退路。
当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缕曦光,穿透薄雾,照亮这片幽静的山谷时,林岳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夜的静坐,让他的双腿有些麻木,但他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般的坚定光芒。
他知道,善意的请求与合乎礼节的拜见,已经彻底失去了意义。对于一个已经将心封死的人来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最野蛮、最直接的方式,将他从那个自我构筑的龟壳里,硬生生地,给逼出来!
他最后一次,对着那间茅屋,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既是晚辈最后的礼数,也是即将发起挑战的最后通牒。
然后,他再次捡起那根树枝,在那片已经半干的泥地上,重新划下了一行更加潦草、也更加充满了决心的字迹:
大师伯,师门有难,晚辈不能空手而归。今日,晚辈只好用卸岭的规矩,向您‘问道’了。得罪了!
“问道”——在卸岭派的黑话里,这两个字,从来都不是文雅的请教,而是意味着最激烈的、以武力解决争端的挑战!
写完这行字,林岳扔掉树枝,再也没有丝毫的犹豫,毅然决然地,转身走向了药圃旁边,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长满了半人高杂草的小土丘。
这个小土丘,看似普通,但林岳在昨天动用“寻龙望气”之术破解迷阵时,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它的非同寻常。
在林岳的感知中,这个不起眼的小土丘,正是整个后山山脉地气流转的交汇点,是整条“龙脉”之气凝结的核心所在。山风吹到此处会自然而然地变缓,空气中的水汽也最容易在此处凝结。这是一个风水绝佳的、天然形成的“养气”之地。
这样的宝地,通常只会用来做两件事:要么是修道者吐纳练气的静修之所,要么……就是用来埋葬某些至关重要、绝不能被外人触碰的东西。
而林岳的直觉告诉他,对于已经心如死灰的大师兄龙五来说,这个小土丘,就是他那颗冰封之心的最后一道防线,是他甘愿在此隐居二十年,所要守护的、唯一的逆鳞!
林岳走到了土丘前。
他没有使用任何工具,甚至没有拔出背后的卸岭刺。他只是缓缓地,脱掉了身上那件粗布上衣,露出了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锻炼出的、如同钢铁浇筑一般的结实肌肉。
他深吸一口气,双腿如同老树盘根一般扎入地面,然后,将师父孟广义所传授的、卸岭派独有的“搬山卸甲”的发力法门,在瞬间运遍全身!
下一秒,他发出一声低吼,那双布满了老茧的手,便如同两支最锋利的铁爪,毫无花巧地,直接狠狠地,插进了被杂草根系盘结得异常坚硬的泥土之中!
“噗嗤!”
泥土翻飞!
他没有丝毫的停顿,双臂肌肉虬结,猛地向外一分,一大块被草根缠绕的泥土,便被他硬生生地,给撕扯了下来!
这是一种最原始、也最具挑衅性的行为!
在传承了上千年的卸岭派规矩之中,“动土”,尤其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动土”,就等同于最直接的宣战!林岳此刻的行为,等于是在用最响亮、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向茅屋里的龙五宣告:
你如果再不出来,我就要亲手挖开你守护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豪赌。
赌的,就是大师兄龙五对于这个“禁地”的重视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他那份想要隐退山林的决心!
就在林岳徒手挖开了表层的浮土,手指即将触碰到埋藏在下面、被精心包裹着的东西时——
一股凌厉如刀、充满了森然杀意的劲风,陡然从他的身后,呼啸而至!
那股风,是如此的迅猛,如此的冰冷,以至于林-岳背后的汗毛,都在瞬间根根倒竖!
他来不及回头,甚至来不及思考,完全凭借着那野兽一般的战斗直觉,腰部猛然发力,整个人便如同一个懒驴打滚,狼狈不堪地,向着侧面翻滚了出去!
“轰!”
一声巨响!
他刚才所处的位置,泥土和草屑冲天而起!一把短柄的锄头,深深地,嵌入了地面之中,整个锄头,都几乎没入了土里,只留下短短的一截木柄,还在微微颤抖!
林岳翻身而起,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
只见龙五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他刚才挖掘的土丘旁。他依旧穿着那身灰色的道袍,但此刻,他那清癯的身影,却散发着一种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恐怖的气势!
他那双眼睛,再也不是古井无波。那里面,充满了被触碰了逆鳞的、压抑了整整二十年、此刻终于彻底爆发出来的滔天怒火!那是一种足以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毁灭性的火焰!
龙五,依然没有说一句话。
但他全身那如同出鞘利剑一般的气势,已经表明了一切。
他缓缓地,从地里拔出了那把锄头。一把再普通不过的、用来锄地松土的农具,在他的手中,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如同战场重兵器一般的惊人杀气。
他举起了锄头,那简单的动作,却如同在挥舞一把开山裂石的巨型战斧,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决绝,再次朝着林岳,猛劈了过来!
林岳的心,在这一刻,反而落了地。
自己赌对了!
面对这蕴含着无尽怒火的一击,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右手闪电般地向后一探,“噌”的一声,抽出了那把跟随他出生入死、锋利无比的卸岭刺,交叉于胸前,迎着那呼啸而来的锄头,格挡了上去!
他并非想要和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师伯分个生死。
他只是要用这种最激烈,也是唯一有效的方式,来换取一个能够让他真正“开口”的、平等的“对话”资格!
“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在这寂静的后山,猛然炸响!
药圃之前,空地之上,一场分属同门、却又代表着两种不同信念的顶级对决,正式展开!
一边,是手持普通农具,但一招一式,却大开大合,充满了道家“以拙胜巧”、“重剑无锋”无上意境的龙五。
另一边,是手持师门传承人的利器,身法灵活多变,招式狠辣精准,招招不离要害的林岳。
两人的身影,瞬间交织在了一起。他们的战斗,没有任何的言语,但那呼啸的锄头,那刁钻的短刺,每一次惊心动魄的格挡,每一次险之又险的闪避,都是一次最激烈的“对话”。
锄头的每一次劈砍,都像是在质问林岳为何要打破他二十年的平静;而卸岭刺的每一次反击,则是在无声地诉说着师门所面临的、不容退缩的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