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从药圃的上空掠过,卷起几片干枯的落叶,在林岳和那个清癯道士之间,打着旋儿飞舞。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岳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了。眼前这个人的面容,既熟悉又陌生。那与师父孟广义如出一辙的轮廓,无声地证明着他的身份;而那双深邃如古井、不带一丝情感波动的眼睛,又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疏离感。
许久,那个被称作“哑道人”的龙五,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抬起手,用一种极其标准、也极其冷漠的手语,对着林岳,比划了两个字:“离开。”
他的动作清晰而又坚定,不带丝毫商量的余地,仿佛只是在驱赶一个无意中闯入自己领地的、不懂事的陌生人。
林岳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但他知道,一个能布下如此精妙阵法的人,其心智之坚韧,绝非常人可比。二十年的自我放逐,早已让他的心,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想融化这层冰,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没有因为对方的冷漠而退缩,更没有试图强行闯入药圃。他只是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襟,对着龙五,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卸岭派晚辈拜见长辈的大礼——双膝跪地,双手抱拳,额头触地。
“大师伯!”他抬起头,声音沉稳而又恳切,“晚辈林岳,奉家师孟广义之命,特来拜见!”
他将“家师孟广义”这五个字,咬得极重。他相信,无论大师兄与师门之间,曾有过怎样无法化解的隔阂,师父的名字,总该能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涟漪。
然而,他失望了。
龙五听完他的话,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连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没有泛起。他只是平静地看了林岳一眼,然后,便缓缓地,转过身去,重新走回那片药田之中,弯下腰,拿起了刚才放在地上的那把小锄头,继续专心致志地,去打理他那些宝贝药材。
他就这样,将林岳这个大活人,以及他那石破天惊的自我介绍,彻彻底底地,当成了后山一阵无关紧要的风,一片随风飘落的叶。
林岳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感受着从膝盖传来的寒意,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苦涩。被如此彻底地无视,这是一种比直接的呵斥与驱赶,更令人感到难堪和无力的对待。
但他没有放弃。
他缓缓地,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他知道,大师兄之所以扮演“哑巴”,就是为了隔绝一切与外界的言语交流。既然言语已经失效,那便只能用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方式,来继续这场“对话”。
他走到药圃外那片刚刚被他用“禹步”踏过的空地上,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枯树枝。
他在一片相对平整的泥地上蹲下身,开始用树枝,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字。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刻画得极深,充满了力量感。他知道,龙五虽然背对着他,以大师兄那深不可测的修为,自己身后这片区域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绝对逃不过他的感知。
那沙沙的、树枝划过泥土的声音,就是他此刻唯一能发出的“声音”。
很快,第一行字,出现在了泥地之上:
师父孟广义重伤,北派卸岭不可无首,请大师伯出山!
写完之后,林岳抬起头,紧紧地,盯着那个灰色的背影。
龙五的动作,没有任何变化。他依旧专注地,一下一下地,锄着地里的杂草,仿佛身后那行触目惊心的字迹,根本不存在一般。
林岳的心,又凉了一截。但他没有停下,继续在下面,写下了第二行字,这一次,他写得更加用力,树枝几乎都要被他折断:
“白顾问”势力再现,夺‘照骨镜’,危及师门根本!
“白顾问”……“照骨镜”……这两个词,如同两颗投入深潭的炸雷!林岳不相信,即便是心如死灰的大师兄,在看到这两个词之后,还能无动于衷!
果然!
这一次,龙五那原本极富韵律感的锄草动作,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停顿。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他立刻又恢复了常态。
然而,就是这短短的一瞬间,已经足以让林岳捕捉到了他内心深处,那被坚冰覆盖了二十多年的、一闪而逝的裂痕!
有希望!
林岳心中重新燃起了斗志。他知道,现在必须下最后一剂猛药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己怀中最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那枚由师父孟广义亲手交给他、代表着整个卸岭北派最高权柄的信物——发丘中郎将之印!
他将这枚古朴厚重的青铜印,恭恭敬敬地,放在了那两行字的旁边,阳光透过树林的缝隙,照在青铜印上,反射出一种幽沉而又肃穆的光泽。
然后,他在旁边,写下了第三行字:
此为师父信物,请大师伯定夺!
这一次,龙五终于停下了手中所有的活计。
他缓缓地,直起了身子,但依旧,没有回头。他就那样背对着林岳,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矗立在药田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拉长了。
林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怦怦”作响的心跳声。他等待着,等待着大师兄的转身,等待着他那迟到了二十多年的回归。
过了许久,许久……
龙五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回头,只是走到了药圃边缘的一个工具篮旁,从里面,拿起了那个用来浇水的、由一整个葫芦剖开制成的水瓢。他走到旁边的一个大水缸里,舀起了满满的一瓢清水。
然后,他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了林岳写字的那片泥地前。
他举起了水瓢。
在林岳那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注视下,将那满满一瓢冰冷的清水,缓缓地、毫不犹豫地,全部浇在了那几行凝聚了他所有希望的字迹之上!
“哗啦……”
清澈的水流,冲刷着干燥的泥土。那一行行深刻的字迹,瞬间开始变得模糊,边缘开始塌陷,最终,彻底地,化为了一片混沌不堪的泥泞。
师父的重伤,白家的威胁,师门的危难……所有的一切,都被这一瓢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做完这一切,龙五似乎还觉得不够。
他抬起脚,用他那双沾满了泥土的布鞋,轻轻地,在那枚躺在地上的“发丘印”上,一踢。
青铜印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最终,“当”的一声,停在了林岳的脚边。
这个动作,胜过了千言万语,其中所蕴含的决绝和冷漠,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冰刀,狠狠地,刺入了林岳的心脏!
这是一种最彻底、最不留余地的拒绝!
林岳彻底呆住了。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片泥泞的土地,又低头看了看脚边那枚蒙尘的青铜印,大脑一片空白。他完全没有想到,即便是将师父的信物和整个师门的安危都摆在了面前,大师兄竟然,依然不为所动,甚至用这种近乎于侮辱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二十年里,他与师门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年那场所谓的“内讧”,背后又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真相,才会让他如此心灰意冷,甚至不惜斩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
龙五做完这一切,便再也没有看林岳一眼。他转身,走进了药圃深处,那个搭建得极为简陋的小茅屋里,然后“吱呀”一声,关上了那扇破旧的木门,再也没有出来。
林岳独自一人,站在那片被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的泥地前,山风吹过,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感受到了自下山以来,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无力感。
他知道,所有常规的、合乎情理的请求,都已经彻底宣告无效了。
要想让这个用沉默和冷漠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的大师兄重新“开口”,他必须,也只能,去寻找一个能真正刺痛他、逼迫他不得不面对的、更极端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