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有雨水渗漏留下的淡淡黄渍。
我还在我的出租屋里。躺在床上,浑身虚脱,心跳如雷。
是梦。又一场该死的噩梦。
但这一次,感觉太过真实。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些冰冷手指的触感,鼻腔里萦绕着血腥味和一种冰冷的、像是地下车库的霉味。
窗外天光大亮,看来是个阴天。我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床头柜上的闹钟。
2025年12月8日,上午7点08分。
日期没错。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我试着动动手脚,很沉重,像灌了铅,但还能动。我慢慢坐起身,被子从身上滑落。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头很痛,像是宿醉未醒,又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打过。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手掌心有几道深深的、发红的勒痕,像是被粗糙的绳索或者……安全带勒过。手腕处也有几圈淡淡的乌青。
梦里的触感……
不,不可能。一定是睡觉时自己压到了,或者之前不小心弄伤忘记了。
我掀开被子,双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感觉从脚底窜上来。地板很脏,有灰尘和……暗红色的斑点?
我弯下腰,仔细看。是污渍,也许是之前打翻的饮料。我试图说服自己。
站起身,一阵眩晕袭来。我扶住墙壁,等待晕眩过去。视线扫过房间——电脑关着,泡面盒还倒在键盘上,椅子歪在一边。一切都和我昨天睡前一样。
除了……
我的目光落在门边。
我的鞋子,那双我常穿的灰色运动鞋,鞋底沾满了泥泞和……一些深色的、已经半干的污渍。鞋头的位置,还有一小片破损。
我昨天根本没出门。从公安局回来后就一直待在屋里。
心脏开始不规律地狂跳。我一步步挪到门边,蹲下,用手指蹭了蹭鞋底的污渍。凑到鼻尖,一股淡淡的、铁锈般的腥气混合着泥土和汽油的味道。
血?
不,是泥水,一定是泥水。
我猛地拉开门,看向走廊。老旧的楼道空无一人,声控灯没亮。我租的房子在顶层,平时就很少有人上来。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我大口喘气。我需要冷静,这一定是噩梦的后遗症,是精神压力导致的幻觉和错觉。
我走向厨房,想倒杯水。路过窗户时,我下意识地往外瞥了一眼。
永兴路。
楼下的街道,正是永兴路。和我噩梦里的那条路一模一样。
此刻是清晨,街上车辆行人不多。但路中间,靠近我楼下这一段,似乎围着一些人,还有几辆警车,蓝色的警灯在阴郁的天色下无声地旋转。
警戒线拉起来了,黄色的带子很显眼。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冲上头顶,四肢百骸的血液似乎都冻结了。
我死死扒住窗台,手指抠进木头缝隙里,睁大眼睛向下看。距离有些远,看不清具体细节,但能看到路面上有……好几处用白色粉笔画出的人形轮廓,还有一些散落的、反光的碎片。
一个,两个,三个……我颤抖着数着那些人形轮廓。
八个。
正好八个。
不……巧合,一定是巧合。也许是别的什么事故。
我冲回房间,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解锁,打开本地新闻App。
头条推送,鲜红的标题:
《永兴路发生重大交通事故!轿车失控连撞八人,现场惨烈!》
发布时间:今天,凌晨5点47分。
我点开,正文很短,只说了事故发生在凌晨四点左右,一辆黑色轿车失控撞向行人,造成八人当场死亡,肇事车辆逃逸,警方正在全力追查。
没有照片,没有细节。
黑色轿车……
我梦里的那辆车,也是黑色的。
逃逸……
不,不可能!我整晚都在家!在做噩梦!
我翻看其他新闻,试图找到更多信息。在一个本地论坛,有人发了个帖子,标题是“永兴路车祸目击者,吓尿了”。
发帖时间一小时前。内容:
“就住永兴路旁边小区,凌晨被一声巨响吓醒,接着又是好几声‘砰砰’声,还有尖叫。从窗户看出去,一辆黑车像疯了一样在撞人!速度极快,撞完人就跑了!路灯不太亮,车牌没看清,就看到车尾好像有点破损,右侧尾灯不亮。妈的,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惨的,地上……唉,不说了,做了一晚上噩梦。”
右侧尾灯不亮……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门边我那双沾满泥泞的灰色运动鞋。
然后,我一步一步,挪到房间角落里那面满是污渍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地竖着。穿着我睡觉时穿的那套深蓝色睡衣。
但睡衣的袖口和裤脚上,沾着一些深色的、喷溅状的斑点。
领口的位置,有一小片已经变成褐色的痕迹。
我的脖子侧面,有一道细小的、已经结痂的划痕,像是被玻璃碎片划过。
我颤抖着,解开睡衣的扣子。
胸口、手臂、腹部……皮肤上布满大片大片的、触目惊心的乌青和淤血,尤其是肩膀和锁骨位置,淤青深得发紫,形状……像是安全带猛烈勒过的痕迹。
镜子里的我,眼神从迷茫,到恐惧,到难以置信,最终变成彻底的崩溃和绝望。
那些梦……不是梦。
那些撞击的感觉,那些声音,那些面孔,那些冰冷的手……都是真的。
我在梦里“经历”的,是我在现实中做过的事情。
我,陈默,在2025年12月8日凌晨,驾驶一辆黑色轿车,在永兴路失控(真的是失控吗?),连续撞死了八个人。
然后我回到了这里,把这些经历当成了层层嵌套的噩梦。
我“醒来”了,但噩梦从未结束。它就是我醒来后的现实。
“砰!”
一声闷响从楼下隐约传来,像是关车门的声音。我扑到窗边,看到楼下的警察似乎接到了什么指令,开始疏散围观群众,拉起更大的警戒线。有两个警察抬头,望向我这栋楼。
他们是在排查周边住户吗?他们会找到这里吗?
我该怎么办?自首?逃跑?
就在我大脑一片混乱,被无边的恐惧和罪恶感吞噬时——
“咚…咚…咚…”
敲门声。
缓慢,沉重,有节奏。
和我“梦”里,车顶传来的敲击声,一模一样。
我的呼吸停止了,血液似乎也停止了流动。我死死盯着那扇单薄的木门,身体无法动弹。
“咚…咚…咚…”
又响了三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冰冷的耐心。
门外是谁?警察?还是……
我梦里的那些?
“咚。”
最后一声,格外重。
然后,门把手,开始自己缓缓转动。
锁舌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打开了一条缝。
门外走廊的黑暗,比任何时候都浓郁。声控灯没有亮,那片黑暗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挤满了东西。
冰冷的空气从门缝灌进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地下车库的霉味。
一个模糊的、矮小的影子,最先出现在门缝下的光影交界处。
那是一个蓝色婴儿车的轮廓,车顶上,挂着一个黄色的小鸭子玩具,一动不动。
然后,是一只小小的、苍白的、扶着门边的手。
指尖滴落着暗红色的液体。
“滴答。”
“滴答。”
落在我的地板上。
我终于知道了。
李警官的警告,不是结束。
我小号上那句恶意的“冤魂不散”,不是玩笑。
那些被我拼接、利用、伤害的逝者,他们从未离开。
而我的忏悔,来得太迟,太迟了。
门,缓缓洞开。
外面不是走廊。
是永兴路。
是车灯刺眼、血迹未干的永兴路。
八个人影,静静地站在那片猩红的光晕里,望着我。
引擎声,在我耳边重新低沉地响起。
这一次,我知道,我再也醒不来了。
我叫陈默。
这是我最后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