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州城。
丁余一身寻常的短打扮,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青石板路被往来行人的脚步磨得发亮。
两侧的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混杂着食物的香气和牲畜的气味,构成了一座州城该有的喧嚣。
但在这份喧嚣之下,丁余却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
城门口的盘查比往常严了数倍,一队队披甲执锐的官兵在街上往来巡逻,眼神警惕地扫过每一个路人,让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风声鹤唳的味道。
他知道,这是因为先生。
两名同样扮作贩夫走卒的亲卫营弟兄,从人群中挤过来,与他擦肩而过。
“统领。”
三人汇入一处僻静的角落,其中一人低声开口。
“城防比我们预想的要严,怕是早就料到我们会来。”
丁余的目光在街面上飞速扫过,声音压得极低。
“王爷的大军想必已在路上。”
“我们时间不多,必须尽快联系上青萍司的人,弄清楚先生现在到底被关在何处,情况如何。”
“是!”
两名亲卫营士卒点了点头,再次融入人群,分头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丁余整了整衣领,继续在街上闲逛。
他的脚步不快,眼神却如同鹰隼般,仔细地扫过每一个墙角、每一个不起眼的标记。
白知月曾经教过他,青萍司的联络图案,其标记往往藏于最寻常之处,或是一块异色的砖石,或是一处特定的图案。
他走了很久,几乎将酉州城的主街都逛了个遍,却始终一无所获。
心头的焦灼,如同蚂蚁在啃噬。
就在他准备转向另一条街巷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一处细节。
那是一条窄小、潮湿的小巷。
在巷子尽头的墙角下,被人用灰白色的石灰,画了一片极其简单的叶子图案。
青萍之末,其叶初生。
丁余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不动声色地走近,发现叶子图案的旁边,正蹲着一个卖青菜的小摊贩。
摊贩的年纪不大,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脸上带着几分乡下人特有的质朴和怯懦,正有气无力地吆喝着。
丁余走了过去,蹲下身。
“你这青菜,怎么卖的?”
他的声音很随意,像一个普通的买菜主顾。
那小摊贩抬起头,刚想开口回答。
丁余的手,看似随意地在怀里掏了掏,一枚刻着“苏”字的玄铁令牌,在他掌心一闪而过。
小摊贩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随即继续开口。
“俺这青菜,十文钱三颗。”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乡音,却清晰了许多。
丁余蹲下身,开始慢悠悠地挑拣那些带着泥土的青菜。
小摊贩一边帮他整理,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说道:“竹笔消息。”
“先生无碍,大可放心。”
“现被关押于州府大牢。”
“太子伴读徐广义,亦在府中。”
丁余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太子伴读!
果然是京城那边的手笔!
他挑拣的动作没有停,声音依旧平静。
“知道了。”
他随手从怀里摸出一两碎银,直接丢进了菜筐。
“你这些青菜,我全包了。”
“找个时间,送到城西的福运客栈。”
小摊贩看到那锭银子,脸上立刻重新堆满了又惊又喜的表情,连连点头哈腰。
“哎哟!多谢客官!多谢客官!”
“俺这就给您送去!”
丁余站起身,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开了小巷。
他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竹笔。
按照青萍司的等级,这已经是“萍枝”级的代号了。
一个萍枝级的情报人员,竟然能如此迅速地探听到州府大牢内的核心情况。
而刚才那个看似怯懦的小摊贩,显然就是最底层的“萍芽”。
一个小小的萍枝,便能遥控萍芽,在戒备森严的州城之内,布下这样一张看不见的网。
那再往上的“萍茎”、“萍节”,又该是何等人物?
丁余愈发感叹,也愈发佩服自家王爷那深不可测的手段和布局。
他压下心头的思绪,快步走向与弟兄们约好的汇合地点。
……
酉州府衙,阴暗潮湿的大牢深处。
上官白秀又被送了回来。
牢门“哐当”一声锁上,狱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于长已经靠着墙壁坐了起来,那身伤势在医师的处理下,虽然依旧狰狞,但呼吸却平稳了许多。
看到上官白秀回来,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先生……”
上官白秀快步上前,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别动。”
“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养好伤。”
于长的脸上,满是愧色与自责,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竟有些泛红。
“都怪我……都怪我无能!”
“非但没能保护好先生,还让先生与我一同落入这等险地!”
“当时,我就应该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哪怕是死,也该让先生先逃出去!”
上官白秀看着他,脸上没有半分责怪,反而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袍泽亦同道,何须私愧扰。”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你啊,好好养伤便是。”
“我们定能安然无恙地,走出这座酉州城。”
于长愣住了,他看着上官白秀那双清澈而自信的眼睛,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可是……王爷要来了?”
听到这个问题,上官白秀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欣慰,有担忧,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我倒是不希望他来。”
“可惜……”
“王爷他,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
……
酉州城外,二十里处。
黑色的铁骑洪流,在一片开阔的荒野上缓缓停下。
苏承锦勒住马缰,遥遥望向远处那座在暮色中现出模糊轮廓的城池,眼神冷硬如铁。
“就地驻扎!”
“等关临的步卒赶到!”
“是!”
赵无疆领命,立刻安排斥候散出警戒,大军则开始有条不紊地安营扎寨。
就在这时,远方的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赵无疆眼神一凝,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片刻后,他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
只见领头之人,正是亲卫营副统领,赵杰。
赵杰率领着数百名亲卫营弟兄,疾驰而来。
看到立马于阵前的苏承锦,众人纷纷翻身下马,动作整齐划一,单膝跪地。
“见过王爷!”
声如惊雷,带着一股铁血肃杀之气。
苏承锦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
“都起来吧。”
他的视线落在一旁的赵杰身上。
“丁余呢?”
赵杰起身,抱拳回应。
“回王爷,丁统领亲自带领十名弟兄,潜入城中打探消息。”
“我们约好了时间,算算时辰,再有半个时辰,他们就该回来了。”
苏承锦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那双望向酉州城的眸子,愈发深沉。
半个时辰,在肃杀的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远处的官道上,出现了十余骑的身影。
他们分批而出,行动谨慎,直到确认了营地的旗号,才加速赶来。
为首一人,正是丁余。
他看到那个身披龙纹玄甲、如山岳般矗立的身影,眼眶猛地一热,翻身下马,快步上前,重重跪倒在地。
“丁余,见过王爷!”
“丁余无能,未能及时赶到,让先生落入险地!”
“还请王爷责罚!”
苏承锦“嗯”了一声,声音听不出喜怒。
“起来吧。”
“此事怪不得你,说到底是本王的问题。”
“说说看,城里有什么消息。”
丁余站起身,立刻将从青萍司和自己探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汇报出来。
“王爷,竹笔传来消息,先生和于统领,目前都安然无恙。”
听到这句话,苏承锦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了实处。
只要活着,一切就都还有机会。
“很好。”
他点了点头。
“你和弟兄们一路辛苦,先下去好好休息。”
“等关临的步卒一到,我们便兵发酉州!”
“末将遵命!”
丁余领命退下。
夜色,渐渐深了。
苏承锦依旧站在营地边缘,遥望着酉州城的方向,一动不动。
赵无疆披着一件大氅走了过来。
“殿下,夜深了,老关估计还得明日才能赶到,今日早些休息。”
苏承锦没接话,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座城池。
赵无疆看着他紧锁的眉头,低声开口。
“王爷面露愁容,可是担心上官先生他们,会有危险?”
苏承锦摇了摇头。
“我怕的,不是现在。”
“我怕的是,一旦大军兵临城下,先生,才真正会有危险。”
赵无疆闻言一愣,随即明白了苏承锦的顾虑。
如今,上官白秀和于长是人质,对方投鼠忌器,轻易不敢下杀手。
可一旦安北军发起攻城,这些人质的价值,就会瞬间改变。
他们不仅可以用来威胁苏承锦,逼他就范。
更可能……
赵无疆想到了上官白秀那顾全大局,却唯独不在乎自己的性子,不由得苦笑一声。
“先生他……还真说不准。”
以先生的脾性,若是觉得自身成了王爷的拖累,为了不让王爷为难,他真的有可能做出自尽的举动。
苏承锦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捏紧,骨节发出“咯咯”的脆响。
“物料,钱粮,我都可以不要。”
“但白秀和于长,我必须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少一根头发……”
“我要他鲁康满门用命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