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亮。
阴冷潮湿的牢房里,只有高处窄窗透进一缕无力的灰白。
昨日那名医师提着药箱,在狱卒的引领下再次出现。
他依旧沉默,为于长换药的动作麻利而专业,仿佛对周遭的恶臭与阴冷毫无察觉。
于长的伤势太重,每一次触碰都让他发出野兽般的压抑闷哼,额头冷汗如浆。
上官白秀静静立在一旁,看着那带血的绷带被解下,药粉细细敷上,再换上干净的纱布。
整个过程,死一般的寂静。
处理完伤口,医师收拾好器物,站起身。
他看向上官白秀,嘴唇动了动,似有话要说,却终究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色瓷瓶,轻轻放在牢内那张破旧的木桌上。
“若遇……气血逆流,可救一命。”
说完,他不再多言,对着上官白秀微微点头,提着药箱,转身走出。
铁门再次沉重地锁上。
上官白秀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瓷瓶上,眼神幽深。
气血逆流?
他缓缓走过去,拿起瓷瓶,放在指尖摩挲。
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无比。
“这世上的灵丹妙药,没有属于我的那一粒。”
上官白秀的嘴角,露出一抹无人察觉的苦笑。
他将瓷瓶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贴身放好。
然后,他重新坐回于长身边,静静等待。
等待那注定到来的命运。
……
晌午。
酉州城外,二十里荒野。
苏承锦立马于阵前,闭目养神。
那张俊朗的面容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轮廓分明,冷硬如雕塑。
他身后的万名铁骑,如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肃杀之气凝而不发。
突然,大地开始有节奏地颤动。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汇聚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
关临到了。
他和他麾下的一万安北步卒,经过一夜急行军,终于抵达!
苏承锦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眸子里,再无半分平日的温和,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决绝。
他看了看天色,时辰已到。
目光如剑,投向远处那座巍峨的城池。
“关临!”
“末将在!”
关临魁梧的身躯自队列中大步而出,重甲铿锵。
“步卒正面压上!阵势摆开!”
“我要让城墙上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遵命!”
“赵无疆!”
“末将在!”
“一万骑兵,围死四门!”
苏承锦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本王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
“遵命!”
二人领命,转身而去。
“咚!咚!咚!”
战鼓声如雷,骤然炸响!
两万步卒组成的黑色方阵,缓缓向前推进。
巨大的盾牌组成一道道钢铁城墙,无数锋利的长枪在盾墙之后探出,寒光闪烁,如同一头苏醒的钢铁巨兽,张开了致命的獠牙。
万名骑兵如潮水般向两侧散开,铁蹄轰鸣,尘土飞扬,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整座酉州城,困成了笼中之鸟!
大军压境!
……
酉州府衙。
正厅内,知府鲁康正满脸谄媚地为徐广义斟茶。
“徐伴读,您看,那安北王他……”
话未说完,一名守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骇欲绝。
“大人!不好了!”
“城外……城外来了大批军队!”
“黑压压一片,把咱们酉州城给围了!”
“旗号,是安北军!”
“哐当!”
鲁康手中的茶杯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手,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
“来……来了?”
“他真敢来?!”
他脸上血色尽褪,六神无主地看向一旁气定神闲的徐广义。
“徐……徐伴读!”
“这……如何是好?!”
徐广义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仿佛城外那能踏平一切的大军,不过是窗外的一场微风细雨。
他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站起身。
“慌什么。”
“我先上城头看看。”
他瞥了一眼魂不附体的鲁康,声音平淡。
“你去,将我们的两位‘贵客’,带到城头上来。”
鲁康闻言,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哈腰。
“是是是!下官这就去!这就去!”
……
酉州城头。
寒风呼啸,旗帜猎猎。
徐广义一身青衫,独自立于城垛之后,衣袂飘飘,神情淡然。
他看着城下那铺天盖地的黑色军阵,看着那如林般耸立的刀枪,看着那股几乎要将城墙都压垮的滔天杀气,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闪过一丝兴奋。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军阵最前方,那个身披龙纹金甲、气势如渊的男人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城头。
“学生徐广义,见过安北王殿下!”
苏承锦策马上前,与城头那道青衫身影遥遥相对。
他没有理会对方的行礼,声音冰冷,直入主题。
“我家先生,何在!”
徐广义笑了笑,笑容温和有礼,却透着令人心寒的从容。
“王爷不必急。”
“上官先生乃太子殿下都颇为赏识的俊杰,如今只是被请到城中做客,自然安然无恙。”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我倒是想请教王爷,太子殿下不过是盛情招待一下上官先生,王爷便悍然兵出昭陵,大军围城。”
“这,是真打算反了吗?”
苏承锦笑了,笑声里满是嘲弄。
“本王带弟兄们,来接我家先生回家,何来造反之说?”
“你且看看,我大军一路行来,可曾烧杀抢掠?可曾攻城掠地?”
“本王只是觉得关北天寒,拉着兄弟们出来散心,太子就急着给本王扣谋逆的帽子?”
他的目光,如同刀子,刮在徐广义的脸上。
“倒是你,徐广义,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今年的新科探花?”
“攀附太子,一步登天,倒是恭喜你了。”
徐广义笑容不减。
“多谢王爷夸奖。”
“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未来天子,我为殿下筹谋,分内之事,何错之有?”
“倒是王爷您。”
徐广义的声音陡然转厉。
“割据滨州,私开户籍,强迁民众,擅杀朝廷命官!”
“可曾将圣上,将我大梁江山,放在眼中!”
“哈哈哈哈!”
苏承锦仰天大笑,笑声狂傲不屑。
“少拿父皇和江山压我!”
“就算父皇亲至,我自有说辞向他辩解,还轮不到你,更轮不到太子来操心!”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森然。
“他,好好当他的太子。”
“我,好好当我这安北王。”
“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只不过,他越界了!”
苏承锦猛地一拉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他用马鞭遥指城头,怒喝!
“我家先生,何在!”
徐广义低眉,凝视着城下那个怒火滔天的男人,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火候到了。
他轻轻摆了摆手。
很快,两队士兵押解着两道身影,被带上了城头。
正是上官白秀和于长。
上官白秀依旧一身布衣,神色平静,脸色有些苍白。
而他身旁的于长,浑身缠满绷带,气息微弱,被两名士兵架着,才能勉强站立。
苏承锦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成了一个针尖。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从他胸腔深处炸开!
“安北王。”
徐广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胜利者的姿态。
“人,完好无损,你可满意?”
苏承锦死死盯着城头,胸膛剧烈起伏。
他强行压下攻城的冲动,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放人。”
“将我安北军采买的物资,一并送还。”
“我,饶你不死。”
徐广义摇了摇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王爷,你似乎没搞清楚状况。”
“现在的主动权,在我手中。”
“人,和粮。”
徐广义伸出两根手指,慢悠悠地说道。
“王爷,选一个。”
苏承锦笑了。
“卓知平真是好手段,本王佩服。”
“上一个让本王如此佩服的,是大鬼国师,百里元治。”
他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开口。
“罢了。”
“你将人还我,那些东西,本王送你了。”
“王爷果然重情重义,广义佩服。”
徐广义笑着鼓了鼓掌,随即话锋一转。
“只是,王爷,我并非三岁稚童。”
“若我现在放人,你立刻挥兵攻城,那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样吧,你且带大军,退后三十里。”
“我看到王爷的诚意,自会放人。”
苏承锦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你不信我,我自然也不信你!”
“本王劝你,别给脸不要脸!”
“本王既然答应,就绝不反悔!速速放人!”
徐广义却不为所动,笑容依旧。
“王爷息怒。”
“在放人之前,在下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王爷。”
他盯着苏承锦,一字一句地问。
“景州叛军,如今,是不是已尽归王爷麾下?”
“戌城守将闵会,是不是,死于王爷之手?”
苏承锦笑了。
他知道,对方在逼他,在逼他留下谋逆的罪证。
既然如此……
“你想听答案?”
“好!本王告诉你!”
苏承锦的声音,如滚滚惊雷,在整个战场上空炸响!
“景州叛军,如今尽归本王麾下!”
“闵会暴虐无道,强征税赋,强抢民女,祸害一方!本王杀他,有何不可?!”
“本王顺便再告诉你,卞城县令朱苟,那个鱼肉乡里、草菅人命的畜生,也被本王斩了!”
“这个答案,卓相,可还满意?!”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城头上的鲁康和陆余,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发软。
公然承认收编叛军,擅杀朝廷命官!
这是何等的狂妄!这是不加掩饰的谋反!
徐广义的眼中,终于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王爷好胆魄!”
“无故杀害大梁将领,私自收容叛军,看来,王爷是早就想反了吧!”
苏承锦已经懒得再与他废话。
“你们既然早已认定,本王如何说,都已无用!”
“你大可将这些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卓知平,告诉太子!”
“本王最后说一次!”
“把人送出城!本王立刻撤军!”
“不然,别怪本王不客气!”
徐广义的脸上,露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得意的笑容。
他看向身旁的佥事陆余,轻轻点头。
陆余心领神会,猛地抽出腰间长刀,“锵”的一声,架在了上官白秀的脖子上!
冰冷的刀锋,瞬间在上官白秀的颈间,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徐广义笑着看向城下的苏承锦,声音温和,却字字诛心。
“王爷若是不答应退后三十里。”
“大可,一试。”
“看看,是你的铁蹄快,还是我这刀,快。”
苏承锦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捏紧,骨节发出“咯咯”的脆响。
他的双眼,瞬间赤红!
“他日!”
“本王,必杀你!!!”
苏承锦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味道。
他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是撤退的信号。
城头之上,上官白秀看着那个为了自己,即将向敌人低头的王爷,看着他那双赤红的、写满了屈辱与愤怒的眼睛。
他笑了。
笑得无比坦然,无比释怀。
他猛地提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清朗大喝,声音盖过了风声,盖过了战鼓声,响彻在每个人的耳边!
“王爷何须为了白秀一介书生,而弃关北万民之基业!”
“白秀伴王爷身边数月,熟知王爷为人,更感王爷知遇之恩!”
“往事历历,恩重如山,无以为报!”
“恕白秀,不能再为王爷出谋划策了!”
“望王爷,珍重!”
话音落下,他猛地后退一步,挣脱了陆余的挟持。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对着城下苏承锦的方向,深深地,躬身一揖。
礼毕。
异变陡生!
只见上官白秀和他身旁一直被架着的于长,身体同时猛地一震!
殷红的鲜血,瞬间从他们的眼、耳、口、鼻之中,汹涌而出!
七窍流血!
两人的脸上,没有痛苦,反而带着一种解脱的平静。
他们直挺挺地,向后仰面倒下。
“砰!”
“砰!”
两具倒下的身形,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了苏承锦的心脏上!
城头,死一般的寂静。
鲁康懵了。
陆余握着刀,也懵了。
徐广义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颤抖着伸出手,探向上官白秀的鼻息。
没有了。
一丝一毫,都没有了。
他触电般地收回手,踉跄着后退两步,那张总是云淡风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慌与茫然。
城下。
苏承锦呆呆地看着城头那两具倒下的身影,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只高高举起的右手,在空中,剧烈地颤抖。
一滴滚烫的液体,从他赤红的眼眶中,滑落。
随即,是第二滴,第三滴……
下一瞬。
那无边的死寂,被一声咆哮,彻底撕碎!
“啊——!!!”
苏承锦猛地仰起头。
“关临!何在!!!”
“末将……在!”
关临的声音,都在颤抖。
苏承锦猛地低下头,那双赤红如血的眸子,死死地锁定在城头那道青色的身影上!
“即刻攻城!!!”
他的声音,沙哑,扭曲,不似人声!
“负隅顽抗者……”
“就地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