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时间,弹指掠过。
凛冽的北风如同无形的巨手,撕扯着昭陵关城头那面早已褪色的“梁”字大旗,发出猎猎悲鸣。
李长卫身披重甲,手按在冰冷的城垛上,静静地迎风而立。
风从关北吹来,带着北地特有的味道,也带着他心中挥之不去的纠结与烦闷。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久到四肢都有些僵硬。
忽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道灰黑色的线条正迅速变宽、升高,仿佛一头从地底苏醒的远古巨兽,搅动起漫天尘埃,遮蔽了苍穹。
那震动大地的沉闷轰鸣,即便隔着数里之遥,也清晰地传入耳中,让脚下的青石都开始微微颤抖。
滨州方向!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关门!!”
李长卫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因内心的震动而变得嘶哑尖锐。
“即刻关闭关门!快!!”
城头上的守军士卒先是一愣,随即也看到了那片铺天盖地而来的烟尘,一个个脸色煞白,魂飞魄散。
刺耳的警钟声响彻关隘,沉重的绞盘在数十名士卒的合力推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那扇厚重的、包裹着铁皮的巨大关门,带着千钧之势,轰然落下!
“轰隆——!”
一声巨响,关门死死闭合,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李长卫死死地盯着那片越来越近的烟尘,手掌因用力而捏得骨节发白。
烟尘翻滚,如怒海狂涛。
终于,在那片混沌的灰黑之中,一道身影率先冲出。
一人一骑,却仿佛带着千军万马的滔天凶威。
他身披龙纹玄甲,腰悬天子剑,即便相隔甚远,那股君临天下的霸道与睥睨一切的怒火,也如实质般刺痛了李长卫的眼睛。
苏承锦勒住马缰,在他身后,黑色的铁骑洪流缓缓停下,无声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数丈高的关墙,精准地落在了李长卫的脸上。
那眼神,冰冷,锐利,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李长卫。”
苏承锦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耳边。
“本王有要事,需通过昭陵关。”
“希望你能,行个方便!”
李长卫死死地盯着城下那个身影,心脏狂跳。
方便?
带着大军,叫行个方便?!
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安北王,你这是打算造反吗?”
苏承锦笑了。
“造反?”
“我的人,在我的疆土之外,为了安北军的补给奔波,却被当地官府污蔑为匪寇,横遭屠戮,连人带货,尽数被掳!”
“我的人受了天大的委屈!”
“本王出兵为我的人讨一个公道,这叫造反?”
苏承锦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那本王倒要问问,这天下,还有没有公道可言!”
一番话,掷地有声,砸得李长卫头晕目眩。
他知道安北王说的是事实,可规矩就是规矩!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大声回应。
“王爷的心情末将理解!”
“但大军出关,事关重大,末将不敢擅自做主!”
“末将可以斗胆,放王爷您带百名亲卫出关!”
“但这大军,必须退回戌城!”
“否则,末将职责所在,恕难从命!”
城墙之下,一片死寂。
只有寒风的呼啸声。
苏承锦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收敛。
他看着城头那个还在试图讲规矩的守将,眼神里最后一丝耐心,也随之消散。
“本王,再问你一次。”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这关门,你开,还是不开!”
冰冷的杀意,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让城头上的所有守军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李长卫咬碎了后槽牙,脖子上青筋暴起。
开?
放大军出关,形同谋逆,他项上人头不保,全家老小都要跟着陪葬!
不开?
城下这位爷,是能跟你讲道理的主吗?
他连大鬼国的雄关都说拔就拔,会把区区一个昭陵关放在眼里?
他死死地盯着苏承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乃昭陵关守将!”
“王爷若想率大军出关……”
“除非我死!”
“好。”
苏承锦点了点头,仿佛只是在听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本王,成全你。”
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名字。
“关临!庄崖!”
“攻关!”
一声令下,那片沉默的钢铁森林,瞬间活了过来!
黑色的骑军如潮水般向两侧散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
在他们身后,是早已整装待发的安北步卒。
关临与庄崖两名悍将,如两头出笼的猛虎,一马当先。
他们亲自扛着两架巨大的攻城云梯,迈开大步,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那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李长卫和所有守军的心头!
苏承锦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了李长卫的脸上。
“本王,最后再问你一次。”
“开,还是不开!”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李长卫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看着城下那黑压压的人潮,看着那两架已经开始移动的云梯,看着关临和庄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疯狂杀意。
他知道,自己守不住。
关内只有三千守军。
如何抵挡这支刚刚建功的虎狼之师?
硬守,不过是徒增伤亡,用三千条性命,去换取自己一个“忠臣”的名声。
可若是不守……
自己这颗脑袋,怕是就要搬家!
苏承锦缓缓抬起了手。
他看着城墙上那个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的守将,开始了他的倒数。
“三。”
李长卫的身体猛地一颤。
“二。”
关临和庄崖的脚步,更快了!
李长卫的脑海里,闪过往年与大鬼蛮子交战的日子,闪过这些时日安北军带来的安宁,闪过城下那个男人不惜与天下为敌也要为部下讨回公道的决绝。
他妈的!
老子不干了!
在苏承锦最后一个字即将出口的瞬间,李长卫双目赤红,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
“开——关——!”
城头上的士卒都愣住了,一名副将下意识地开口。
“将军,这……”
“老子让你他娘的开关!你没听见吗!”
李长卫猛地转身,一脚将那副将踹翻在地,状若疯魔。
那副将被他眼中的疯狂吓住,连滚带爬地冲向绞盘。
“开门!快开门!”
“吱嘎——”
沉重的关门,在无数道震惊、茫然、恐惧的目光中,缓缓升起。
李长卫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城门楼,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在了洞开的关门前。
苏承锦策马缓缓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庄崖。”
他淡淡开口。
“给他们都绑了,关起来。”
“全面接手昭陵关防务。”
命令下达,苏承锦不再看李长卫一眼,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赵无疆。
“赵无疆,关临!”
“末将在!”
“即刻出发!直奔酉州!”
“遵命!”
二人领命。
“出发!”
万马奔腾,黑色的铁蹄洪流,终于冲破了这道最后的枷锁,带着滔天的杀意,涌入了关南的大梁腹地!
庄崖提着绳子,走到失魂落魄的李长卫面前,嘿嘿一笑。
他拍了拍李长卫的肩膀,压低了声音。
“行了,别一副死了爹娘的样子。”
“你应该感谢我家王爷。”
“这么一来,到时候你这颗脑袋,还能保住。”
李长卫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庄崖。
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安北王这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保全他。
他沉默了片刻,沙哑地开口。
“打我。”
庄崖一愣,随即乐了。
“确定?”
李长卫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来。”
“好嘞!”
庄崖拧了拧拳头,脸上露出一个残忍而兴奋的笑容。
他抡起砂锅大的拳头,毫不客气地一拳砸在了李长卫的眼眶上!
“砰!”
一声闷响。
李长卫应声倒地。
城关内的守军将士们看到这一幕,先是惊愕,随即一个个都反应了过来。
自己的将军,这是在用苦肉计啊!
一时间,所有守军纷纷效仿。
“哎呀!弟兄们!跟他们拼了!”
“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们过去的!”
“砰!砰!砰!”
“哎哟!”
“啊——!”
一时间,整个昭陵关内,哀嚎四起,惨叫连天。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真的经历了一场惨烈无比的攻防血战。
……
酉州。
阴暗潮湿的大牢深处。
上官白秀端着一碗稀粥,用木勺舀起一点点,吹凉了,再小心翼翼地喂进于长干裂的嘴里。
于长浑身缠满了绷带,气息微弱,进食的动作都显得无比艰难。
上官白秀的动作很稳,很慢,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名身穿知府官袍,面色倨傲的中年男人,在一众狱卒的簇拥下,走到了牢房门前。
他隔着栅栏,用一种审视货物的眼神看着上官白秀,冷声开口。
“跟本知府走一趟。”
上官白秀头也没抬,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我前日便说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平静。
“为我这位部下,找个医师来。”
“不然,我不可能跟你走。”
他顿了顿,将最后一勺粥喂完,才缓缓放下碗。
“要不然,你现在就弄死我。”
“你若是想强行带我走,大可以试试。”
“你看我,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牢房。”
酉州知府鲁康气的脸色铁青,他指着上官白秀,怒道:“你一个阶下囚,还敢跟本官谈条件?!”
“来人!给我把他拖出来!”
然而,上官白秀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的弧度。
鲁康被他看得心头火起,却又莫名地有些发怵。
他身旁的佥事陆余,低声劝道:“大人,上面那位交代了,要活的……”
鲁康冷哼一声,终究还是挥了挥手,让狱卒退下。
他看向陆余。
“安排个医师过来,看看那个半死不活的!”
陆余点了点头,立刻去办。
鲁康再次看向牢房,不耐烦地说道:“这回,可以走了吧?”
上官白秀依旧没有动。
“医师到了,我自会跟你走。”
“你!”
鲁康指着他,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还真是不知道好歹!”
上官白秀终于转过身,微笑着看他。
“有能耐,你杀了我。”
就在鲁康即将暴走的时候,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既然先生有先生的想法,那就按先生的意愿来吧。”
一身青衫的徐广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牢房里。
鲁康一见来人,脸上的嚣张跋扈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连忙躬身行礼。
“徐伴读,您怎么亲自来了?”
徐广义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却越过鲁康,落在了上官白秀的身上。
他对着牢房里的上官白秀,竟是躬身,行了一个晚辈对前辈的礼。
“在下徐广义。”
“昔年在京中,便常听闻大皇子身边,有一位白衣谋士。”
“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上官白秀看着他,也笑了。
“就是你想见我?”
“堂堂太子伴读,未来的国之栋梁,见我这么一个落魄书生,是为何事?”
“不急。”
徐广义笑容不变。
“待会儿,先生与我到正厅一叙,便知分晓。”
话音刚落,一名背着药箱的医师匆匆赶到,在狱卒的引领下进入牢房,开始为于长处理伤口。
上官白秀便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待着,神色安然。
徐广义也不催促,同样安静地站在牢外,饶有兴致地看着。
半个时辰后,医师将所有伤口重新处理包扎完毕,又留下一些金疮药,才躬身退下。
上官白秀确认于长的呼吸平稳了许多,这才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早已褶皱不堪的衣袍,迈步走出了牢房。
徐广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先生还真是谨慎。”
“我既然答应了先生,便不会在医师身上另作手脚。”
上官白秀淡然一笑。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哦?”
徐广义饶有兴致。
“还请先生示下。”
“一个老狐狸而已。”
徐广义闻言,非但不恼,脸上的笑容反而更盛了。
“小子托大,竟能让上官先生想起当朝卓相,实乃小子之幸,只是这声名,小子可担不起。”
上官白秀笑了笑,没再说话,与他并肩走出了这阴暗的大牢。
……
酉州府衙,正厅。
上官白秀在知府鲁康和佥事陆余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中,丝毫不客气地寻了个位置坐下,自顾自地端起茶杯,吹着浮沫,悠然品尝。
那份从容与淡定,仿佛他不是囚犯,而是来此巡视的上官。
“谁让你坐的!”
鲁康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
“一个匪寇!竟敢如此猖狂!”
上官白秀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咳。”
徐广义轻轻咳嗽了一声。
鲁康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悻悻地坐了回去。
“鲁知府,陆佥事,都请入座吧。”
徐广义温和地说道。
两人这才敢坐下,却也只是坐了半个屁股,姿态谦卑。
徐广义坐在客位上,看着气定神闲的上官白秀,开门见山。
“根据前几个月的消息,我做了一个猜测。”
“数月前的景州之乱,所谓的叛军,并未全部歼灭,对吗?”
“他们,是跟着安北王,来到了关北吧?”
上官白秀抿了口茶,淡淡道:“无稽之谈。”
徐广义也不恼,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当年的景州叛军首领,是一个叫诸葛凡的年轻人。此人,与先生您,应该就是安北王如今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吧?”
“安北王麾下如今的几员悍将,也都是出自景州叛军。”
“否则,时间对不上。”
“驻守戌城的守将闵会,在朝中也是有些人脉的,如今那些人月余都没有收到闵会的消息。”
“想必,闵将军……已经被安北王杀了吧?”
“若非如此,安北王又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整合了整个滨州的军队,甚至还一鼓作气,拿下了玉枣关?”
上官白秀依旧静静地听着,喝着茶,仿佛徐广义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一旁的鲁康听得心惊肉跳,终于忍不住,再次拍案而起,厉声喝道:“三品大将说杀就杀!这还不是造反?!”
徐广义继续说道,目光却始终锁定在上官白秀的脸上。
“这其中,先生恐怕为安北王出了不少力气吧?”
“太子殿下仁德宽厚,他看出先生胸有丘壑,并非池中之物。”
“只要先生能弃暗投明,归于太子麾下,他日入朝拜相,位比三公,也并非难事。”
“先生本就是大皇子的人,如今不过是暂投安北王,转投他处,也未尝不可。”
“相比较偏居一隅的安北王,太子殿下,更能帮您实现胸中抱负,不是吗?”
终于,上官白秀放下了茶杯。
他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这个年轻人。
“你叫...徐广义。”
“太子,倒是得了一个好帮手。”
“有你在,何愁大事不成,又何须我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酸儒?”
“我比不上你背后的卓相,更不敢高攀太子殿下。”
“至于你所说的抱负……”
上官白秀笑了笑。
“不巧,我还真没有。”
“倘若今日你们抓的是诸葛凡,没准,他倒是会动心。”
徐广义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么说,先生是承认,景州叛军已被安北王收入麾下了?”
上官白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你们既然已经认定了,那我便是说出花来,你们也不会信。”
“拿着这个消息,他日朝堂之上,大可随意攻讦。”
“你应该满意了吧?”
“还不够。”
徐广义笑着摇了摇头。
“当然不够。”
上官白秀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意味深长。
“此次截杀于我,真正的主谋,应该是卓知平吧?”
“你,不过就是他推到台前的一个替身罢了。”
“你们费尽心机,是想给我家王爷,扣上一顶起兵造反的帽子。”
他话锋一转,笑容里带上了一丝怜悯。
“那恐怕,还真要让你们如愿以偿了。”
“哪怕斗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佩服卓相。”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留下那张信纸。”
徐广义的笑容微微一僵,但他很快恢复如常。
“先生既然已经看透了其中利弊,又何不归于太子,一展胸中抱负?”
上官白秀定定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坦荡。
“大殿下于危难之际救我性命,视我为知己。”
“他与太子、与卓相斗了数年,临终之前,却将我托付给了王爷。”
“这份信任,我不能辜负。”
“更何况,王爷待我如手足。”
“你让我离开他?”
上官白秀笑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反问道:“那我问你,你是否可以离开太子,归于我安北军?”
徐广义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文弱,风骨却如山岳般不可动摇的书生,心中竟生出一丝敬意。
上官白秀缓缓坐直身体,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这府衙的重重院墙,看到了遥远的关北。
他轻声开口,像是在回答徐广义,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那声音,清澈,坚定,带着足以让金石为之动容的真诚。
“君抛尘俗付真心,我倾肝胆报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