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陵关行人匆匆。
丁余勒住马缰,回头望了一眼那座雄关。
关内,是安北军用鲜血铸就的疆土。
关外,便是风波诡谲的大梁腹地。
他没有丝毫停留,调转马头,目光投向酉州的方向,眼神冷硬如铁。
八百亲卫营士卒,已分批悄然出关,此刻在十里外的密林中集结完毕。
他们身着寻常旅人的衣物,内里却锁着冰冷的甲胄,马鞍旁悬挂的行囊里,包裹着锋利长刀。
“统领!”
副手从前方奔回,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人已到齐,无一缺漏。”
丁余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眼前这八百张坚毅而沉默的脸。
他们是第一批接受王爷亲自操练的士卒,也是对王爷最为狂热的信徒。
“出发!”
丁余没有半句废话,双腿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发出一声嘶鸣,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八百铁骑,汇成一股黑色的洪流,沿着官道旁的荒野,向着翎州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踏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轰鸣。
……
两天的时间悄然而过。
天色昏暗。
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际烧成一片凄厉的橘红色。
寒风愈发凛冽,卷起地上的枯草与沙尘,打在人脸上,如同刀割。
丁余带领的队伍,已经深入酉州腹地。
他眉头紧锁,心头那股不安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强烈。
按理说,上官先生的车队脚程虽慢,走了这么多天,也该在这附近遇上了。
可他们一路行来,官道上空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统领。”
副手催马赶上,与丁余并行,脸上同样带着忧色。
“还没联系上先生和于统领吗?”
丁余摇了摇头,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拧出水。
“派出去的斥候,都没有消息。”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被暮色笼罩的荒野,只觉得一股无名的烦躁在胸中冲撞。
“妈的!”
丁余低声咒骂了一句。
“不会出事了吧!”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疯长的野草,再也无法遏制。
上官先生是王爷的左膀右臂,于长更是从长风骑带出来的悍将,若是他们出了事……
丁余不敢再想下去。
他猛地一拉马缰,战马人立而起。
“全体加速!”
他的声音,在凛冽的寒风中,带上了一股焦灼与狠厉。
“今日,必须找到先生!”
“驾!”
八百骑的速度,再一次提升!
他们不再顾及马力,如同一群在黑夜中捕食的狼群,疯狂地向前突进。
……
两个时辰后。
一轮残月挂上夜空,洒下清冷如水的光辉。
八百骑兵,终于在一处山坡上停了下来。
战马剧烈地喘息,鼻孔中喷出大团大团的白气,骑士们也同样疲惫不堪。
丁余跳下马背,遥遥望着远处那座在月光下现出模糊轮廓的城池。
酉州城。
可他的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一路行来,别说是先生的车队,就连一根车辙印都没看到。
这太不正常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
丁余转身,看向身后那些同样满脸疑惑的亲卫营士卒,声音冰冷而果决。
“十人一组!”
“沿途搜索!”
“官道两侧,密林,山坡,任何可能藏人的地方,一个都不准放过!”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八百亲卫营士卒齐声应诺,迅速分化成数十支小队,如一张撒开的大网,向着四周的黑暗中散去。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煎熬中流逝。
又过了一个时辰。
一队负责搜索东面荒野的骑卒,疯了一般地跑了回来。
为首的什长翻身下马,甚至来不及喘口气,脸上是惊怒交加的神色。
“统领!”
“东边十里外的一处洼地,死了很多人!”
“看样子,是一些平民百姓!”
丁余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伤口如何?”
他急声问道。
“是被官兵杀的!”
什长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
“全是制式兵刃造成的伤口!”
丁余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不再多问,猛地翻身上马,朝着东方一指。
“带路!”
……
当丁余赶到那片洼地时,饶是他这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悍卒,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月光下,数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枯黄的草地上,鲜血早已凝固成暗红色的冰,每一具尸体上,都布满了刀枪的创口,死状凄惨。
他们的脸上,还凝固着死前的惊恐与绝望。
丁余的目光扫过这片手无寸铁的尸体,拳头不自觉地攥紧,骨节发出“咯咯”的脆响。
他的视线,很快便被一辆侧翻在地的马车吸引。
那辆马车,他认得!
正是他当初亲自为上官先生挑选的,车厢宽大,行驶平稳。
丁余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碎。
他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马车前,一把掀开破烂的车帘。
车厢内倒是保护的很好。
丁余跪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搜寻着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
终于,他在车厢一处角落里,摸到了一张被揉成一团、又被刻意塞进缝隙的纸条。
他颤抖着手,将纸条展开。
月光下,纸条上是三个用血写成的字,字迹潦草而急促,却透着一股不屈的力道。
酉州。
官兵。
被俘。
轰!
丁余的脑子,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
一股难以抑制的滔天怒火,从他的胸腔深处,轰然炸开!
他死死地攥着那张纸条,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惨白,手臂上的青筋如虬龙般坟起。
酉州官兵!
好!
好得很!
……
丁余带着满身的杀气,回到了临时营地。
他将那张染血的纸条,展示给了所有亲卫营的弟兄。
当得知上官先生和于统领被酉州官兵俘虏,那些一同护送的百姓被屠戮殆尽时。
八百亲卫营士卒,瞬间炸了!
“统领!杀进酉州城!”
“对!杀进去!把先生救出来!”
“他妈的!这帮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老子宰了他们!”
群情激愤,杀气冲天,这些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汉子,双眼赤红,恨不得立刻就将酉州城屠个干净!
“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丁余猛地一声暴喝,声如惊雷,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声音里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个个都没长脑子吗?!”
“我们只有八百人!”
“就这么冲进去,是能救出先生,还是去给先生陪葬?!”
“少他娘的给王爷添乱!”
一通呵斥,让所有人都冷静了下来。
是啊,他们只有八百人,强攻一座州城,无异于以卵击石。
丁余看着众人,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杀意。
他抬起手臂,吹出一声清越尖锐的呼哨。
夜空中,一道迅捷的影子划过,一只神骏非凡、通体羽毛呈现出枯秋叶色的海东青,精准地落在了他的护臂上。
这是王爷豢养的信鹰,专门用于传递最紧急的军情。
丁余迅速写好一封密信,绑在海东青的腿部,随即振翅高飞,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关北的方向。
做完这一切,丁余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决绝。
他看向众人。
“十人跟我入城,其余人留守此地。”
“但有披甲靠近者,就地格杀!”
……
翌日。
戌城校场。
“喝!哈!”
喊杀声震天动地。
数万名安北军士卒,正在进行着地狱般的训练。
经过这几日的打磨,曾经略显散漫的队列,已经变得井然有序。每一个士卒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韧与悍勇。
苏承锦站在将台上,满意地看着这一切,他的军队,正在以他所期望的方式,野蛮而顽强地蜕变成长。
就在这时,两道身影快步登上将台。
是诸葛凡和白知月。
苏承锦回头,看到两人那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的脸色,心中猛地一跳。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他。
“出什么事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白知月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卷密报,递到了苏承锦的手中。
苏承锦展开密报,目光飞速扫过上面的文字。
白知月在一旁,用极低的声音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青萍司刚刚传来的消息。”
“酉州知府陆余,前日以‘剿匪’为名,出动州军,在酉州,截获了一批物资。”
她的声音顿了顿,艰涩地继续说道:
“他们……他们还抓了两个所谓的‘匪首’。”
“一个,是书生模样。”
“另一个,是遍体鳞伤的壮汉。”
“我和先生猜测,应该……应该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
“唳——!”
一声高亢尖锐的鹰唳,骤然从高空传来,瞬间吸引了校场上所有人的注意!
一道快如闪电的影子,从云层中俯冲而下!
那只海东青,带着一身的风霜,精准地落在了苏承锦的肩头!
苏承锦的目光,从密报上移开,缓缓伸出手,解下了信鹰腿部的信筒。
他抽出里面的纸条。
熟悉的字迹。
酉州。
官兵。
被俘。
他脸上的平静,终于寸寸碎裂。
将台上的气氛瞬间变得冰冷,连校场里的风都似带了寒意。
那些正在训练的士卒,都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惊恐地望向将台。
他们看到,他们的王爷,那个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王爷,此刻,正缓缓地,将手中的纸团,一点一点,捏进了手心。
“狗日的!”
苏承锦猛然起身!
他的动作不大,却带着一股山崩地裂般的气势!
校场之上,数万人的训练,瞬间停滞!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源自他们王爷的,毁天灭地般的怒火!
“真把老子当泥捏的了?!”
苏承锦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一道道冰冷的刀子,刮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平时小打小闹,老子陪你们玩!”
“暗中使绊子,老子也认了!”
“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
“把手伸向我的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杀意!
“我看他们,是活腻了!”
诸葛凡上前一步,他那张总是挂着和煦笑容的脸上,此刻也布满了寒霜。
“殿下,此事绝不能忍!”
“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次是白秀,下次就可能是老卢!”
“我们必须打回去!”
“用血,让他们记住这个教训!”
苏承锦“嗯”了一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当然知道。
他缓缓转身,目光越过校场,投向了遥远的南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燃起了两团熊熊燃烧的黑色火焰。
“赵无疆!”
他的声音,如滚滚惊雷,在校场上空炸响!
正在队列前方的赵无疆浑身一震,猛地转身,对着将台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末将在!”
“即刻点兵一万!”
苏承锦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本王倒要看看,当安北的铁蹄踏上酉州城下时,他那个知府,能不能指望他远在京城的太子,派兵来救他!”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征酉州!
王爷这是要与朝廷决裂!
诸葛凡脸色平静,他轻声开口:“殿下!我必须提醒您,一旦您这么做了,那便是彻底与朝廷撕破了脸!再无回旋的余地!”
苏承锦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诸葛凡。
“我知道!”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我当然知道!”
“但谁也不能动我安北军的人!”
“我们在这里,为了大梁的江山社稷,流血牺牲,抵御外敌!”
“他不支援,我忍了!”
“他使绊子,我也接着!”
“但他,不该动我的人!”
“这是我的底线!”
苏承锦的话,像一柄柄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安北军将士的心头!
他们看着将台上那个为了维护他们,不惜与整个天下为敌的王爷,胸中一股热血,疯狂上涌!
诸葛凡看着苏承锦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知道再劝无用。
苏承锦不再看他,而是再次发出一声怒吼。
“关临!庄崖!”
“末将在!”
两员悍将同时出列,抱拳上前。
“你二人,即刻率领一万步卒,火速开赴昭陵关!”
“就地驻扎,给本王死死钉在那里!没有本王的命令,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过去!”
“遵命!”
诸葛凡见状,也不再多言,主动开口道:“殿下,我即刻带兵前往玉垒城,坐镇后方。”
苏承锦点了点头。
他转身,走下将台。
江明月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担忧与决然。
“我跟……”
“你留下。”
苏承锦看着她,语气不容置喙。
“为什么?!”
江明月急了。
“我也是安北军的一员!”
苏承锦没有解释,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一旁的白知月,轻轻拉住了江明月的手臂,对她摇了摇头。
“听他的话。”
白知月的声音很轻。
“他是为了你好。”
江明月愣住了,她看着苏承锦那决绝的背影,终于明白了什么,咬着嘴唇,没有再说话。
苏承锦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府邸。
“取我甲胄来!”
……
不多时。
戌城南门。
苏承锦身披龙纹玄甲,腰悬天子剑,静静地立马于城门之下。
他身后的赵无疆,以及一万名安北铁骑,已经集结完毕。
经过了数日的艰苦训练,这些憋了一肚子火的汉子,终于重新跨上了心爱的战马。
再次握住缰绳和兵刃的感觉,让他们体内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他们看着前方那个如山岳般沉稳的背影,眼神里,是狂热的崇拜与追随!
苏承锦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凛冽的寒风,望向了昭陵关的方向。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骑士的耳中。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