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不语的话带着某种隐喻,张道一仔细品味着。
“记忆,是这里最硬通的货币,因为它代表着存在,代表着重量。一个没有记忆的灵魂,就像没有锚的船,在这冥河上飘不了多久,就会被冲散,被吞噬。”
钱不语走回石桌旁,重新坐下,“我的忆漏,只是帮那些快要飘走的人,卸掉一点不必要的负重,换给他们一点能让他们暂时稳住身形的压舱石,也就是忆钱。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他说得冠冕堂皇,仿佛自己是在做慈善。
张道一冷笑:“那李老栓的妻子呢?她的负重卸得太多了吧?还有最近镇上记忆异常加剧的人,也是因为河水不宁,需要多卸一点负重?”
钱不语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但依旧保持着:“冥河最近确实不太平静。水下的东西胃口变大了。为了维持镇子的平衡,必要的供奉是不能少的。那些魂识脆弱的人,更容易被影响,我抽取的记忆稍微多了一些,也是无奈之举。毕竟,”
他直视张道一,“如果整个镇子都被冥河吞掉,谁也别想离开。”
供奉?平衡?张道一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词。钱不语似乎在暗示,他抽取记忆,不仅仅是为了交易,更是为了某种维稳?
“祠堂里的那口井,就是供奉的地点之一?”张道一试探道。
钱不语眼神微微一凝,沉默了几秒,才缓缓点头:“看来张行商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要多。不错,祠堂的井,是一个重要的节点。那些迷失的、破碎的魂识,最终会汇聚到那里,成为……维持某些规则运转的燃料。”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当然,有时候,那里也会出现一些别的东西。比如,一扇偶尔会打开的门。”
终于说到正题了。
“那扇门,通往哪里?”张道一追问。
“通往哪里?”钱不语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嘲弄,“张行商,你觉得,一个建立在冥河支流旁的驿站,它的后门,会通往哪里?”
冥河!
张道一心脏猛地一跳。那扇门,直接通往冥河?不是摆渡人那种渡河,而是直接进入冥河?
“那扇门,能让人离开幽冥镇?”他压下心中的激动,冷静问道。
“离开?”钱不语摇摇头,“进入冥河,不等于离开。冥河浩瀚无边,充斥着混乱的规则和无数危险的存在。没有摆渡人的船和保护,贸然进入,十死无生。那扇门,更像是……一个应急出口,或者一个陷阱。只有在某些特定时刻,当供奉足够,当平衡被打破,当幽冥镇不再是幽冥镇时,那扇门后的通道,才会短暂地指向一个相对安全的方向。”
当幽冥镇不再是幽冥镇时!
又是这句话!
“什么时候是特定时刻?供奉足够是什么意思?平衡被打破又是指什么?”张道一连珠炮般问道。
钱不语却没有再回答。他重新端起茶杯,慢慢品着茶,直到一杯茶喝完,才放下杯子,看向张道一,脸上重新挂上标准的商人笑容:
“张行商,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等价交换。我刚才告诉你的这些,已经超出了普通情报的价值。现在,该你拿出你的筹码了。”
谈判进入了实质阶段。
张道一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个用布包着的黑铁牌,放在石桌上,但没有打开。
“这是什么?”钱不语的目光落在布包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但张道一注意到了。
“一块从冥河沉船里打捞上来的铁牌。”张道一缓缓说道,“它在我靠近祠堂时,会发烫,会震动,会指向祠堂后方的冥河方向。昨晚,祠堂里的某个存在,似乎对这块铁牌……既渴望,又忌惮。”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钱不语的反应。
钱不语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他伸出手,手指在布包上方悬停了几秒,似乎在感应什么,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
当那块暗黑色、刻着扭曲纹路的铁牌完全暴露在昏黄天光下时,钱不语的呼吸几不可查地急促了一瞬。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铁牌表面的纹路,眼神变得无比专注,甚至有些狂热?
“冥河摆渡令!”他喃喃自语,声音很轻,但张道一听清楚了。
摆渡令?这东西是摆渡人的令牌?
“钱掌柜认识这东西?”张道一问。
钱不语没有立刻回答,他收回手,重新坐直身体,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但眼神深处的那抹狂热还未完全退去。
“认识。”他点点头,“这是冥河摆渡令的残片。完整的摆渡令,是上古时期,冥河正统摆渡人身份的象征,拥有号令部分冥河规则、开辟安全航道的能力。但这块只是残片,而且年代久远,力量流失严重。”
他看向张道一:“张行商,你运气不错,也运气很差。这东西,对某些存在来说,是极具吸引力的钥匙或者补品。你带着它靠近祠堂,没被里面的东西直接拖进去吞掉,已经是万幸。”
“那它对离开幽冥镇,有用吗?”张道一直截了当。
钱不语沉吟了片刻,才道:“有用,也没用。如果是完整的摆渡令,或许可以直接召唤摆渡人的船,甚至临时开辟一条相对安全的冥河通道。但这块残片力量不够。不过,”
他话锋一转,“如果配合足够的供奉,在祠堂那扇门打开的特定时刻,用它作为引子,或许能稍微影响门后通道的指向,增加一点点生存的几率。”
一点点生存的几率。这话说得相当保守。
但张道一知道,这已经是他目前能得到的最有价值的信息。
“钱掌柜想得到这块铁牌?”他问。
“想。”钱不语坦然承认,“这东西对我有用。我可以用它,与冥河中的某些存在做更深入的交易,获取更稳定的供货渠道。也可以用它,在某些关键时刻,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对你来说,它太烫手。怀璧其罪的道理,张行商应该懂。”
这是事实。带着这块铁牌,就像带着一个吸引危险的信号源。
“我可以把它给你。”张道一说,“作为交换,我需要三样东西。”
“说说看。”
“第一,我需要足够支撑我活到特定时刻的忆钱和物资,包括安魂香、净水,以及关于那特定时刻更具体的情报。”
“第二,我需要你保证,在你与冥河存在的交易中,不得以任何形式损害我的利益,或者将我作为交易的一部分。”
“第三,”张道一盯着钱不语的眼睛,“我需要你告诉我,如何安全地在这个镇子里赚取忆钱,而不被规则反噬或引起镇务所的过度注意。”
钱不语听完,手指再次开始敲击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他在权衡。
良久,他才开口:
“第一条,可以。我可以给你三十枚忆钱,足够支付你十五天的房费和安魂香,外加五瓶净水,十支安魂香。关于特定时刻,我只能说,与冥河潮汐的周期有关,下一次相对明显的窗口期,大概在七天之后。具体时间,我会提前一天通知你。”
“第二条,也可以。我可以以冥河契约的形式与你立约,保证在交易中不损害你的直接利益。但前提是,你也不能主动破坏我的交易。”
“至于第三条……”钱不语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玩味,“张行商,你很特别。我能感觉到,你身上有不止一种规则的痕迹,而且彼此融合得相当有趣。你想在这里赚钱,其实很简单。”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镇子上,有很多人,他们手里有东西,但不知道价值,或者不敢拿出来交易。也有很多人,他们需要东西,但找不到可靠的来源。你可以做中间人。去发现那些被埋没的货物,去说服那些犹豫的买卖双方,促成交易,从中抽成。”
“当然,要注意分寸。不要碰河底秽、尸膏、忘川引这类明令禁止的违禁品,至少不要明着碰。也不要触动镇务所和王主事的核心利益。做那些灰色地带的、小打小闹的买卖,他们通常懒得管。”
“另外,”他补充道,“如果你真想赚大钱,可以留意一下那些……刚进入镇子不久,还没完全被规则同化的新人。他们往往还保留着一些外面带来的、在这里可能很有用的东西,或者一些特别的记忆。而这些,在某些圈子里,能卖出高价。”
新人……张道一立刻想到了昨天夜市上那个神秘的兜帽男子。他就是新人吗?还是别的什么?
“我明白了。”张道一点头,“那么,交易成立?”
“成立。”钱不语伸出手,“以冥河为证,契约成立。”
张道一也伸出手,与他握在一起。
就在两只手相握的瞬间,张道一感到一股冰冷而古老的力量从钱不语掌心传来,迅速流遍他全身,最后在他意识深处留下一个极其细微的、仿佛水波印记般的符号。
与此同时,钱不语体内似乎也被留下了同样的印记。
冥河契约,成立。
“很好。”钱不语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石桌上,又拿出一串钥匙,打开旁边一间厢房的门,从里面拿出几包东西,用油纸包着的面饼,几个小瓷瓶,一捆用红纸包着的安魂香。
“三十枚忆钱,五瓶净水,十支安魂香,外加够吃十天的干粮。”钱不语将东西推给张道一,
“铁牌留下。关于窗口期的消息,我会派人通知你。”
张道一清点无误,将东西收好,将铁牌留在桌上。
“合作愉快,钱掌柜。”
“合作愉快,张行商。”钱不语拿起铁牌,脸上重新露出标准的微笑,“期待你接下来的生意。”
张道一不再多言,拿起东西,转身离开了后院。
走出小巷,重新回到忘川街,怀里沉甸甸的钱袋和物资让他稍微松了口气。
三十枚忆钱,加上原有的七枚,现在他有三十七枚。
虽然离一百枚的船费还很远,但至少解决了燃眉之急。
更重要的是,他得到了关键信息:七天之后,可能有一个窗口期。祠堂那扇门会打开,而这块铁牌残片,或许能影响通道指向。
他需要在这七天里,尽快提升自己,积攒更多资本,收集更多情报。
至于钱不语的建议做中间商,发掘被埋没的货物,促成灰色交易这确实很适合他。
但新人……
张道一抬头,看向街道尽头。
那里,几个面生的、穿着与镇民风格明显不同的人,正有些茫然地站在街角,四处张望,脸上带着初来乍到的困惑和不安。
又一批新人被幽冥镇捕获了。
他的目光扫过这几个人,【商人】的直觉隐隐波动。
或许……他的第一笔中间人生意,可以开始了。
他整了整衣襟,脸上露出一个温和而专业的笑容,朝着那几个新人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