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一回到往生客栈时,天还未亮,但那种凝固的昏黄已经开始从天边渗出。
他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在客栈大堂角落一张最不起眼的桌子旁坐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凉茶,花费用的还是普通的铜片。
寿衣老头端来茶碗时,浑浊的眼睛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默默地退回了柜台后。
张道一慢慢喝着凉茶,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和疲惫。
连续两晚的高强度消耗,让他的精神处于紧绷状态。左臂的腐朽伤处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极限。
但他不能停下来。
怀里的铁牌依旧散发着微弱的温热,与忆钱那种透骨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
这东西与祠堂,与冥河,与那扇门息息相关。它是钥匙,也可能是催命符。
忆钱只剩下七枚。今晚的房费和安魂香又得消耗六枚,明天就会陷入真正的困境。
他必须找到新的财源,而且必须快。
直接去码头做苦力?报酬太低,且不稳定,更重要的是会消耗大量体力,在危机四伏的幽冥镇,保持状态至关重要。
继续在夜市倒卖?信息太少,风险太高,昨天巡夜鬼的出现和老吴的迷失已经敲响了警钟。而且他没有本钱,也没有可靠的货源。
那么……剩下的路似乎只有一条,与那些管理者打交道,获得更加完善的信息。
钱不语,王主事。这两个掌控着幽冥镇记忆交易和规则运转的核心人物。
他需要一场交易。一场对双方都有利,或者至少看起来有利的交易。
而筹码,他只能赌一赌了!
想清楚这些,张道一将凉茶一饮而尽,站起身,走向柜台。
“掌柜的,”他开口道,“我想见钱掌柜。有笔生意想跟他谈谈。”
寿衣老头拨弄算盘的手停了下来,抬起眼,盯着张道一看了很久,才慢吞吞道:“钱掌柜不是谁都能见的。”
“你就告诉他,”张道一语气平静,“一个知道祠堂里那口井和门的商人,想跟他做笔买卖。关于记忆,关于魂,关于幽冥镇的秘密。”
老头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点了点头,然后起身,佝偻着背,走进了柜台后面的小门。
张道一耐心等待着。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老头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递给张道一。
纸条是普通的黄纸,上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
“巳时三刻,阴阳当铺后院。”
没有落款,字迹工整而冰冷,像是用尺子比着写出来的。
张道一收起纸条,对老头点了点头,转身上楼回到房间。
巳时三刻,也就是上午九点四十五分。
还有时间!
他将剩下的七枚忆钱取出,放在桌上。又拿出那块黑铁牌,用布包好,贴身放回。
然后,他开始在脑海中反复推演与钱不语可能发生的对话,预设各种可能的情况和应对。
钱不语是记忆商人,是幽冥镇货币体系的掌控者。
他的核心利益是什么?维持记忆交易链条的运转?收割更多高质量记忆?还是有更深层的目的?
王主事曾含糊地提到河水不宁,钱不语也对李婶说过类似的话。这说明他们对冥河的变化是知情的,甚至可能有所参与。
而祠堂里的那股意识,称记忆和灵魂为食粮……
一个模糊的轮廓在张道一脑海中渐渐清晰:幽冥镇,或许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消化系统。
钱不语负责收割记忆,祠堂负责“吞噬迷失灵魂,而冥河是这一切的源头和载体?
那离开又算什么?是这个系统的排泄口?还是系统的漏洞?
他需要从钱不语那里得到证实,或者至少是部分信息。
时间在思考中飞快流逝。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那种令人压抑的昏黄重新统治了天空。
张道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整理好衣物,将状态调整到最佳。
他没有直接去阴阳当铺,而是先在忘川街上慢慢走着,观察着。
街道上的行人比昨天更少了,而且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更深的麻木和茫然。
记忆流失的迹象更加普遍。
他甚至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街中央,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脑袋,嘴里反复念叨着“钥匙……钥匙放哪儿了?”
完全无视周围人的目光。
镇务所门口依旧有守卫站岗,但表情也更加严肃。
公告栏上似乎贴了新的告示,但张道一没有靠近去看,现在不是引起镇务所注意的时候。
他转进一条小巷,绕了个圈,从另一个方向接近阴阳当铺。
当铺门面依旧,那块通兑的木牌在昏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门开着,里面隐约能看到钱不语那身深蓝色绸缎长衫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在货架前整理着什么。
张道一没有选择从正门进入。他绕到当铺侧面一条更窄的巷道,找到了通往后院的小门。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开,闪身进去,反手将门带上。
后院不大,铺着青石板,打扫得干干净净。
角落里有一口井,井口盖着石板。院子中间摆着一张石桌,两张石凳。
钱不语就坐在其中一张石凳上,面前摆着一套紫砂茶具,正慢条斯理地烫杯、洗茶、冲泡。
他今天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深蓝绸衫,而是一身素雅的灰色长袍,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听到脚步声,他没有抬头,只是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张道一在另一张石凳上坐下。
钱不语将一杯冲泡好的茶推到他面前。
茶汤清澈,呈琥珀色,散发出一股奇异的、仿佛混合了檀香和某种花果的香气,闻之令人精神一振,连左臂的腐朽痛感都似乎减轻了一丝。
“尝尝,这是安神茶,用镇外三里清泉眼的水,加上几味特殊草药泡制,能暂时稳固魂识,抵消部分记忆流失的不适。”
钱不语的声音依旧圆润亲切,脸上带着那副标准的微笑,“张行商,是吧?听说,你有生意要跟我谈?”
张道一端起茶杯,没有立刻喝,而是看着钱不语:“钱掌柜消息灵通。”
“在这幽冥镇上,做我这行,消息不灵通可不行。”
钱不语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抿了一口,动作优雅,“尤其是关于祠堂,关于井,关于门的消息。”
他直接点破了张道一纸条上的关键词,眼神平静,看不出情绪。
张道一心中微凛,但面色不变:“既然如此,我也不绕弯子。钱掌柜,我想知道,离开幽冥镇,除了支付一百忆钱给摆渡人,还有没有别的路?”
钱不语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张行商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幽冥镇的规矩,是镇务所定的。摆渡人那边,是明面上唯一的出路。”
“明面上?”张道一抓住了这个词。
钱不语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张行商觉得,幽冥镇,是个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意料。张道一沉吟片刻,答道:“一个用记忆作为货币,困住活人,吞噬灵魂的牢笼。”
“牢笼?”
钱不语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笑容深了一些,“很贴切。但也不完全对。”
他站起身,走到院子角落那口井边,伸手轻轻拍了拍盖着的石板。
“幽冥镇,更像是一个驿站。一个建立在冥河支流旁的驿站。来来往往的,不只是你们这些外来的行商旅人,还有那些……”
他指了指天空,又指了指脚下,“从上头来的,从下面来的,从过去来的,从未来挤进来的各种东西,都在这里交汇、停留、然后消散,或者被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