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法从最初的震惊中缓缓回神,眉头紧锁,却已开始推演其中关窍:
“如此一来……士绅若继续隐田逃税,便无资格入院;而一个年纳税千两的海商,反倒能入席议政?”
应元正点头:“自然是。民计院的门槛,只看实缴税额与守法记录。交得多、守得严,话语权就重;
反之,哪怕你是三世进士,若一文未纳,也只能旁听。”
“这不就是……谁交了钱,谁就有话语权?”吴法语气复杂。
“正是。”应元正毫不回避,“道德是靠不住的。朝廷的钱,说到底都是从百姓身上来的。
既然收了这笔钱,就要交代清楚:用在何处?是否必要?有没有浪费?
百姓交了钱,若还能参与监督、提出异议,才会觉得这个国家不是皇帝一家的,而是自己的——我称之为‘归属’。”
他目光灼灼:“这,就是我们和大顺的根本区别。我们造反,不可能明日就打到京城。岭南若要稳,就必须先改。
可天下皆知,造反需有名分——而我们没有。士绅不会支持我们,百姓更怕乱世。
等我们真举起旗,他们恐怕第一个就卷铺盖逃了,甚至开城迎官!”
“所以你要拉拢各方势力,”吴法低声接话,眼中渐渐清明,“让商人有盼头,匠户有地位,贱籍看到出路……补足士绅一旦倒戈后的真空。”
“不止如此。”应元正声音沉稳,“我要让每一个在岭南踏实做事、依法纳税的人,都觉得——这里值得守,值得战。”
吴法盯着应元正,缓缓道:“看来,世子真正针对的,是士绅。”
“是。”应元正毫不掩饰,“因为我连科举,也要改。”
“什么?”吴法再次受到了冲击。
“科举仍可取士,但内容要变。”应元正语气坚定,
“加试律法、算学、农政、市舶实务。单会写八股的,只能做文书;通晓实务者,方可任主官。”
吴法怔住。
随即,他忽然仰头大笑,笑声爽朗而肆意,震得窗纸微颤。
“世子当真是什么都想改,什么都想做。”吴法笑道,笑声未落,却已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仿佛压着千钧之担。
“可世子是否想过——你所构想的这套制度,需十年立规,二十年养人,三十年方见成效?
而岭南起兵后,内忧外患,哪里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撑得住!”应元正斩钉截铁,“岭南的百姓撑得住,王妃撑得住,您……也撑得住!”
应元正也知道自己这步子迈的大,但他没有时间了,如果刺杀成功,他便不会再回来了。
他得留下些什么,让他们在这循环往复的封建王朝里看到一点希望。
吴法看着他,捏紧拳头,眼眶微热,“是啊……若变法谁都满意,那不过是和稀泥。真正的变革,必有震荡。”
他猛地站起,朝应元正深深一揖:“既然世子经得起这风浪,那我吴法,也经得起!”
应元正扶住他,眼中似有星火燃起:“做吧!”
他知道,皇帝一死,朝廷必陷内斗,他的几个‘兄长’都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
谁也不会那么容易妥协。
而这就是岭南的时间。
吴法终于彻底明白了应元正的用心。
从县衙分权到民计院设席,从废除贱籍到重定科举——他要走的,根本不是一条修补旧制的路,而是一条劈开千年桎梏的新道。
“世子,王妃可知你的想法?”
应元正笑了笑,“她一定懂。”
大顺的南边正商讨着变法,而北疆的辽阳城,却迎来了一位令中原闻风丧胆的人。
辽阳城外尘土飞扬,后金大汗阿克占的仪仗缓缓入城。
阿济格与多铎早已躬身等候,铠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阿克占翻身下马,目光扫过残破却依旧坚固的辽阳城墙,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能拿下辽阳,立下这不世之功,多亏了你们二人。”他声音不高,却震得周遭亲卫屏息。
阿济格与多铎连忙躬身谢恩:“全凭大汗运筹帷幄,臣等不敢居功。”
阿克占摆了摆手,话锋一转,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对了,你们抓的那个应泰,如今何在?”
多铎连忙回道:“回大汗,应泰仍被关押在府中,巴雅尔亲自看守,多次劝降,只是他性子执拗,至今未有松口之意。”
阿克占闻言,眼底倒是没有一丝怒气。
“哦?倒是个硬骨头。”他轻笑一声,“那我亲自去会会他。”
他顿了顿,又道:“传巴雅尔来。此番如此顺利,他功劳最大。我要当面赏他。”
多铎应声而去。
不多时,巴雅尔快步而来,满脸风尘却难掩激动。
他单膝跪地,声音洪亮:“臣巴雅尔,叩见大汗!”
阿克占亲手扶起他,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目光灼灼:“你做得很好。若非你的计谋,辽阳不会这么快易主。
——赐骟马八匹,镀金铁甲一副,雕弓撒袋各一;再拨汉人男丁三十、妇孺二十,充其庄户;擢为前锋统领,统领左右翼精锐,随侍本汗帐前!
往后,你便是我帐下第一智将!”
巴雅尔眼眶微热,重重叩首:“愿为大汗效死!”
阿克占点头,随即说道:“带路,去见应泰。顺便说说他的情况。”
而此刻,府中一处简陋院落内,应泰静坐于凳子上,衣袍已有几处破洞,但他毫不在意。
听见脚步,他眉头一皱。
自一个月前巴雅尔劝降无果后,再无人踏足此地。今日却不止一人,少说有三四个……
莫非,是巴雅尔曾提过的那位?
门开,一人缓步而入。
阿克占未着甲,只穿海青箭衣,腰间悬一柄玉具小刀,像来赴宴而非审囚。
“大顺应泰王爷,”阿克占用流利汉话开口,字正腔圆,“辽阳一仗,你输得并不丢人。若我麾下有你这般将领,八旗可省三万甲。”
应泰抬眼,没有说话。
阿克占径直在他对面坐下,仿佛老友对弈。
他环顾这简陋四壁,轻叹一声:“堂堂亲王,困于斗室,连件完好的衣裳都没有。你那皇帝侄儿,可曾遣人问过一句生死?”
应泰依旧沉默。
“我知你起兵,并非为篡位,”阿克占声音低沉下来,“是为了公道,为自己和兄弟们讨个说法。可笑那京师君臣,装聋作哑。
你不过是他们弃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