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次日上课,气氛明显不同了。
谢远山那伙人看见青文,眼神冷冰冰的。但张岳、柳时安几个,反倒对青文更热情了些。下课还主动找他讨论问题。
柳时安趁着谢远山几人不在,偷偷告诫青文:“王衡那人心眼小,你小心点。
不过也不用太怕,谢远山好面子,昨天被你当众一将,他反而不好再使小动作。”
青文道了谢。他知道,这次争执,无形中划出了界线。
甲班十来人,现在分成了三拨:谢远山、王衡一伙;张岳、柳时安这些踏实做学问的一拨;还有像自己这样家境普通、埋头苦读的。
青文又失眠了,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房梁。
“还没睡?”旁边床上,梁识忽然小声问。
“嗯。”
“要我说,你昨天做得对。人善被人欺。咱们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
“青文,俺支持你。谁敢欺负你,俺……俺帮你揍他!”
青文心里一暖,又觉得好笑:“铁柱哥,书院里禁止动手。”
“俺知道,俺就是说说。”
黑暗中,梁识的声音变得认真:“青文,咱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咱们得靠自己一拳一脚打拼。
你记住,咱们斋舍的兄弟,永远站你这边。”
青文鼻子有点酸。他“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有些情谊,不用说太多。
风波看似平息了,可暗流还在。青文说话做事更小心,但该争的理,他半步不退。
陆先生讲上《孟子》,说到“有恒产者有恒心”这句。
他眯着眼睛看看下头:“都说说,要是地就那么多,人却越来越多,咋能让老百姓都有地种,不饿肚子?”
谢远山先开口,调子不紧不慢:“学生以为,根本是抓农事。朝廷多鼓励种地,修好水渠,地里的出产自然就多了。”
王衡几个跟着点头,这话听着稳当,也合他们这些家里田产不少的人的心思。
柳时安却坐不住了,他直起身子:“谢兄说的修水利、劝农耕是没错,可地呢?
好地早被占完了!多少豪绅变着法吞并小民田地?官府量地,有时候也就是走个过场!
不把这头按住,再劝耕也没用,地到不了该有的人手里!”
张岳看他有点激动,忙打圆场:“柳兄说的兼并是要管,谢兄说的兴农也得抓。两头都得顾。
朝廷能不能一边真金白银鼓励开荒,一边把田地买卖的规矩立得更严些,慢慢来,总能好些。”
江西舟站起来一板一眼地说:“《大晟律》里写得明白,盗卖、侵占他人田宅都有罪。现在不是没法子,是有了法子没严格执行。
要是各地当官的都按律法来,该量的量清楚,该判的判公道,哪能乱成这样?
关键在吏治,在按规矩办事。”他认死理,觉得一切问题都是没按律法条文来。
陆先生捋着胡子,不置可否,又抛出一问:“嗯,说法都有点道理。
那若是碰上天灾,比如大旱或者大水,庄稼绝收,那些原本就紧巴巴的佃户、贫户,立刻就要断粮。
这时候,官府是该开仓放粮,无条件赈济;还是应该让他们以工代赈,或者来年加了利息还?
哪种法子,对朝廷、对百姓,更长远有益?”
这问题更尖锐了,直接关系到具体政策的倾向。
谢远山那边立刻有人嘀咕:“当然不能白给,升米恩斗米仇,白给惯了,以后但凡有难就指望官府,岂不滋生惰性?朝廷也负担不起。”
柳时安一听就反驳:“都要饿死人了,还讲什么利息、做工?先活命要紧!
官府存粮不就是应急用的吗?这时候不放,什么时候放?看着人饿死,朝廷颜面何存?民心何存?”
张岳又出来琢磨:“这个……学生觉得,或许可以分情况。实在老弱病残,无力劳动的,该直接救济。
那些有气力的,以工代赈,修个水利、城墙,既解了饥荒,也干了实事,两全其美。
至于利息……若是轻微,或可考虑,但灾年重利,恐伤民本。”
江西舟眉头紧锁:“律例应有明文规定灾年赈济条陈。按律执行便是。
若律条不清,则应修订律条,明确何种情况赈济,何种情况以工代偿,利息几何。
一切依律而行,可免争执,亦防官吏从中舞弊。”
青文听着,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先生,学生见书中记载的灾年情形。那时候,人饿得眼睛发绿,树皮都剥光了。
官府若还要等他们做工才给粮,或者想着来年加息,恐怕很多人等不到那个时候。
学生觉得,救命的时候,容不得太多算计。先让人活下来,后面的事,人才有力气去打算。
官府这时若肯实实在在救急,百姓记的是恩德,来年恢复生产也更有劲头。若算计太过,寒了人心,恐怕……”
他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明白。
谢远山看向青文,语气保持着克制,但话里带着质疑:“陈师弟悲悯之心可嘉。
然则,若每次灾荒都无条件放粮,国库如何支撑?长远看,恐非良策。
以工代赈,让受助者亦有所付出,既保全其尊严,也于公有裨益,岂不更妥?”
“谢兄,快饿死的人,第一要务是‘活命’,不是‘尊严’或‘长远’。
国库粮仓,若不在此时用,更待何时?”
柳时安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青文说得在理!救人如救火!”
张岳若有所思:“这……确实两难。或许陈师弟所言‘先活命’是底线,而后再辅以谢兄所言‘以工代赈’区分施策?”
江西舟还在纠结:“仍需明确律令,何种情况适用何种方式,避免混乱……”
陆先生看着底下争得有点面红耳赤的学生们,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这才慢悠悠开口:
“好了,此事自古难有定论。诸生能设身处地去想,去争,便是有心了。
记住,为政者,一念之间,关乎万千性命。都散了吧,回去再想想。”
争论暂歇,但课堂里激荡的思绪却未平息。青文知道,有些分歧根子深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