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节。
本该是春水初生、祓禊踏青的日子,但鬼愁涧的天空却阴沉得仿佛要滴下墨汁来。
峡谷中特有的穿堂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碎石和残雪,打在人脸上生疼。这里的磁场依旧紊乱,连最老练的猎人带来的罗盘指针都在疯狂打转,仿佛预示着某种不祥。
周砚率领的惊雷骑兵队和两百名步卒,已经在这道死胡同般的峡谷口钉了一整夜。
这道防线其实并不算坚固。因为时间仓促,他们只来得及利用峡谷原本的乱石和几辆废弃的大车,构筑了一道简易的胸墙。胸墙后,是一排排早已装填好弹药的榆木炮和手持强弩的护卫队员。
“周教头,鞑靼人真的会走这条路?”
说话的是赵石。这小子如今已经成长为惊雷队的一名什长,虽然还没褪去少年的青涩,但脸上那道在北风哨留下的浅浅刀疤,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狠厉。他手里握着一把新发的雁翎刀,眼神时不时飘向峡谷深处那团浓重的雾气。
周砚站在胸墙后的制高点上,右臂虽然还挂着皮套,但左手始终按在刀柄上,整个人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
“会。”周砚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苏文那只老狐狸既然想借刀杀人,就不会给咱们留活路。这条路虽然险,但只要绕过这道关口,后面就是咱们栖雁坳的大后方。咱们的粮仓、工坊,还有那些老弱妇孺,都在那里。”
说到“老弱妇孺”四个字时,周砚的左手紧了紧。他想起了那个在医棚里忙碌的小小身影,想起了王氏给他缝补衣裳时的慈祥面容,更想起了沈云疏那双始终坚定清澈的眼睛。
“所以,这里不能丢。哪怕咱们都死光了,也不能放一个鞑靼人过去。”
赵石听完,重重地点了点头,握刀的手更紧了。
就在这时,前方的雾气中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那不是风声,也不是兽吼,而是一种沉闷、密集且富有节奏的震动声。就像是……无数面战鼓在地底下同时擂动。
“来了!”
早已埋伏在峭壁上的林栖发出了警示的唿哨。
透过单筒望远镜,周砚清晰地看到,那团浓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撕开。
一支庞大的骑兵队伍,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现出来。
打头的并不是普通的轻骑兵,而是一群身穿黑色皮甲、脸上涂着油彩、手持圆盾和弯刀的怪人。他们胯下的战马也比一般的蒙古马更加高大强壮,甚至连马蹄上都包裹着厚厚的毛皮。
“是‘黑狼卫’!”旁边的山猫倒吸一口凉气,“这是鞑靼右贤王的贴身亲卫,号称‘夜战无敌’。他们怎么会当先锋?”
“因为这鬼愁涧地形狭窄,不适合大兵团展开,更不适合重骑兵冲锋。”周砚冷冷分析道,“这黑狼卫擅长山地作战和近身搏杀,正是用来啃硬骨头的。”
他话音未落,那群黑狼卫已经发现了这道简易防线。
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任何喊话。
随着一声凄厉的狼嚎,这几百名黑狼卫如同真正的野狼般,在马背上伏低身子,抽出弯刀,发起了冲锋。
“预备——”
周砚举起左手。
三百步。两百步。
黑狼卫的速度极快,哪怕是在这崎岖的乱石滩上,他们的马术也展现得淋漓尽致。战马灵巧地避开大块岩石,几个起落间就逼近了一百五十步的死亡线。
“放!”
周砚的手猛地挥下。
轰!轰!轰!
十几门榆木炮同时怒吼。
这些土炮虽然简陋,但在这个距离上,它们喷射出的铁砂和碎石简直就是死神的镰刀。
冲在最前面的几十名黑狼卫瞬间连人带马被打成了筛子。血肉横飞中,惨叫声被炮声淹没。
但这群精锐并没有因此溃散。后面的骑兵迅速散开,利用同伴的尸体和地形做掩护,手中的强弓开始反击。
崩!崩!崩!
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落向胸墙。
“举盾!”
赵石大吼一声,护卫队员们纷纷举起特制的藤牌和包铁木盾。
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不绝于耳。虽然挡住了大部分箭矢,但仍有几名队员不幸中箭倒地。
“弩手,点射!”周砚冷静地指挥着。
护卫队员们利用胸墙的射击孔,手中的连发手弩开始发威。
相比于鞑靼人的骑弓,这种加装了滑轮和助力杠杆的手弩不仅射程更远,而且穿透力更强。每一声弩响,几乎都会带走一名黑狼卫的生命。
双方就在这狭窄的谷口展开了惨烈的对射。
一炷香的时间后,黑狼卫丢下了一百多具尸体,不得不暂时退了回去。
但这只是试探。
周砚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
果然,半个时辰后,鞑靼人的阵型变了。
这一次,没有骑兵冲锋。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身穿破烂衣衫、手无寸铁的人。
他们被鞑靼士兵用鞭子和刀枪驱赶着,哭喊着向防线走来。
“是流民!”赵石看清了那些人的面孔,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还有……还有孩子!”
那是附近几个村落被抓来的百姓,足有几百人。他们成了鞑靼人的人肉盾牌。
而在这些人身后,鞑靼人的弓箭手和步兵紧紧跟随,只要护卫队敢开火,死的先是百姓。如果不开火,鞑靼人就能借此冲到防线前。
这是最卑鄙,也最有效的战术。
“周教头,怎么办?”赵石的手在发抖,他手里的弩怎么也扣不下去。那里面有个抱着孩子的大嫂,正绝望地看着这边。
周砚的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这辈子杀过不少人,甚至可以说是满手血腥。但他从未杀过无辜的百姓。
“这帮畜生!”周砚一拳砸在土墙上,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
“不能开火!”周砚嘶哑着嗓子下令,“所有人,换刀!准备白刃战!”
既然不能用远程武器,那就用血肉之躯去挡!
“弟兄们!”周砚拔出雁翎刀,跳上胸墙,“身后就是家!就是咱们的爹娘妻儿!咱们可以死,但绝对不能退!哪怕是用牙咬,也要把这帮畜生咬死在这儿!”
“杀!”
两百名护卫队员齐声怒吼,纷纷拔出战刀,那种悲愤和决绝化作了冲天的杀气。
当流民们被驱赶到防线前时,周砚大喊:“乡亲们!往两边跑!趴下!别回头!”
流民们如蒙大赦,纷纷向两侧的乱石堆里滚去。
而紧随其后的鞑靼步兵,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杀光这群南蛮子!”
双方瞬间撞在了一起。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花哨的肉搏战。
周砚一马当先,虽然右臂不便,但他的左手刀快得像闪电。一名鞑靼千夫长刚刚挥刀砍来,周砚侧身一闪,雁翎刀顺着对方的刀杆滑下,直接削断了对方的手指,紧接着反手一刀,抹过了对方的喉咙。
赵石也不甘示弱,他带着几名兄弟结成了“鸳鸯阵”。前面的盾牌手死死顶住敌人的冲击,后面的长枪手和刀手趁机收割。这种源自戚继光的战法,在狭窄地形中发挥了巨大的威力。
鲜血染红了胸墙,染红了乱石滩。
战斗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护卫队伤亡惨重,两百人倒下了一半。但鞑靼人丢下的尸体更多,足足有四五百具。那道简易的胸墙前,尸体堆得比墙还高。
就在双方都精疲力竭的时候,鞑靼人的后方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报——!”
一名鞑靼斥候惊慌失措地跑到中军大帐,“大汗!不好了!咱们的粮草……粮草被烧了!”
“什么?!”
正在督战的鞑靼右贤王猛地站起来,“怎么回事?谁干的?”
“是一支……一群披着狼皮的鬼兵!”斥候吓得语无伦次,“他们从悬崖上爬下来的!就像……就像真的狼一样!”
右贤王脸色大变。他突然想起了之前在骆驼岭的遭遇。
“又是那群人!又是栖雁坳!”
……
时间回到两个时辰前。
就在周砚在鬼愁涧苦战的时候,林栖带着尖刀小队,正在干一件疯狂的事。
他们利用冰镐和绳索,攀上了鬼愁涧侧面的绝壁——“鹰嘴崖”。
这地方比之前的黑风坳还要险峻,几乎是直上直下。但在林栖眼里,这就是通往鞑靼人后方的天梯。
“都小心点。”林栖低声提醒,“这里风大,脚下一定要踩实。”
沈云墨跟在他身后,背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那里面装的是阿禾刚刚研制成功的“沥青黑油弹”。
十个人像壁虎一样,一点一点挪到了崖顶。
从这里往下看,鞑靼人的后营一览无余。那堆积如山的粮草和辎重,就在他们脚下几百米的地方。
“这就是他们的命门。”林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只要烧了这批粮草,这几万大军就会不战自乱。”
“可是距离有点远。”沈云墨目测了一下,“咱们手抛肯定扔不到。”
“谁说要手抛?”林栖指了指旁边的一块巨石,“咱们用‘抛石机’。”
虽然没有正规的抛石机,但林栖利用崖顶的一棵歪脖子老松树和几根坚韧的牛筋绳,现场制作了一个简易的弹射装置。
“准备。”
沈云墨将一枚黑油弹放入弹兜,点燃引信。
“放!”
嘭!
黑油弹在弹力的作用下,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直奔下方的粮草堆。
轰!
第一枚并没有直接命中核心,而是落在了粮草堆旁边的帐篷上。但那种粘稠的沥青火焰一旦沾上,瞬间就蔓延开来。
“继续!把所有的弹都打光!”
轰!轰!轰!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在鞑靼后营响起。原本干燥的粮草加上易燃的沥青,火势瞬间失控。滚滚浓烟直冲云霄,即使是在鬼愁涧前线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粮草烧了!咱们赢了!”
赵石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兴奋地大喊。
护卫队员们士气大振,原本已经快要力竭的身体里仿佛又涌出了一股新力。
反观鞑靼人,看到后方起火,军心瞬间动摇。
“撤!快撤回去救火!”右贤王虽然不甘心,但也知道粮草的重要性。在这个荒凉的北地,没有粮草,几万大军三天就会饿死。
鞑靼大军如潮水般退去。
周砚拄着刀,大口喘着粗气。他的铁甲上全是刀痕,左手虎口震裂,鲜血顺着刀柄往下滴。
但他笑了。
“赢了……咱们守住了。”
……
战后的鬼愁涧,宛如修罗场。
沈云疏带着医疗队和后勤队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满地的尸体,残破的旗帜,还有那些互相搀扶着的、浑身是血的战士。
“周大哥!”
沈云疏跳下马,冲到周砚面前。
看到周砚虽然满身是血,但眼神依然清亮,她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
“伤亡怎么样?”她强忍着泪水问道。
“死了五十六个兄弟,伤了一百多。”周砚的声音有些低沉,“但鞑靼人留下了至少八百具尸体。这一仗,咱们没亏。”
沈云疏点了点头,转身看向那些正在接受包扎的战士,和那些瑟瑟发抖的流民。
“把所有牺牲的兄弟都带回去,好生安葬。他们的名字,刻在英烈碑的最上面。”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坚定:“另外,把这些流民也都带回去。他们既然受了咱们的庇护,以后就是栖雁坳的人。咱们不抛弃,不放弃。”
就在这时,林栖带着尖刀小队从崖顶下来了。
“云疏姐,任务完成。”林栖虽然一脸疲惫,但腰杆挺得笔直,“鞑靼人的粮草至少烧毁了七成。右贤王这次肯定要退兵了。”
“干得好!”沈云疏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你们立了大功。”
“还有件事。”林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我们在鞑靼人主帅大帐附近捡到的。看这信封上的火漆,好像是……江临府的。”
江临府?
沈云疏接过信,拆开一看。
信的内容很简单,但却字字诛心。那是苏文写给右贤王的密信,上面详细标注了鬼愁涧的位置,甚至还画了一张栖雁坳的布防图!
“苏文……”沈云疏的手指猛地收紧,将信纸捏成了一团。
如果说之前只是利益之争,那么这封信,就彻底把苏文钉在了死敌的柱子上。这种出卖同胞、引狼入室的行为,已经触碰了沈云疏的底线。
“看来,咱们和江临府的这笔账,是该好好算算了。”
沈云疏转过身,看着周砚和林栖,眼中闪烁着复仇的火焰。
“周大哥,休整三天。三天后,咱们去江临府,给那位苏先生送一份‘回礼’。”
“什么回礼?”
“一份让他这辈子都后悔生出来的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