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山风如同无数细刃,切割着苏轶(扶苏)早已麻木的脸颊与身躯。每一步踏在积雪初融、泥泞不堪的山道上,都牵动着全身新旧伤口的剧痛,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般拉扯着,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凛冽的空气中。两百里山路,他几乎是不眠不休,仅靠着一股近乎执念的意志在支撑。怀中的油布包裹紧贴胸膛,里面那些来自地底深处的古老卷轴与冰冷金属,是他此刻唯一的希望与重量。
当他终于攀上一处可以遥望云梦泽方向的山脊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远处那片熟悉的水泽之地,此刻正被滚滚浓烟与隐约的火光所笼罩。即使相隔如此之远,那冲天的烟柱与风中隐约传来的、绝非自然声响的沉闷轰鸣,都无比清晰地昭示着一场毁灭性的战事正在进行。项羽的大军,显然已经攻入了云梦泽的核心区域!
时间……还是不够!
苏轶的心脏狠狠一抽,几乎窒息。他强迫自己冷静,仔细观察。烟尘最浓处,正是百工坊与核心内堡的方向。外围的防御工事,恐怕早已失守。战斗显然进入了最残酷的巷战与堡垒攻防阶段。
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时间休息。苏轶压下喉头的腥甜,辨认了一下方向,选择了一条最为隐蔽、但也最为崎岖难行的山林小径,向着云梦泽侧后方迂回而去。他不能从正面闯入战场,那无异于送死。他必须找到惊蛰,必须将怀中的东西交出去,必须知道战局究竟到了哪一步。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被焚毁的窝棚,倾倒的了望塔,散落在地的残破兵刃与凝固的暗红色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曾经发生过的惨烈抵抗。越靠近核心区域,战斗的痕迹越密集,空气中弥漫的焦糊与血腥味也越发浓重。偶尔能见到倒毙在路旁的尸体,有西楚军的黑甲,更多是云梦泽子弟的粗布麻衣。一些尸体纠缠在一起,保持着最后一刻搏杀的姿态。
苏轶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云梦泽的抵抗,显然比他预想的更为顽强,但也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当他终于从一处坍塌了大半的排水暗渠,潜入到距离核心内堡不足一里的残破工坊区时,眼前的景象更是宛如炼狱。昔日的工坊已成断壁残垣,火焰在一些木质残骸上噼啪燃烧。街道上、废墟间,随处可见倒伏的尸体。激烈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的呻吟声从内堡方向不断传来,如同死神的交响。
他小心翼翼地在一堵半塌的土墙后隐蔽,观察着情况。一队约二三十人的西楚甲士,正逐屋搜索,清理可能残存的抵抗者。不远处,几名云梦泽的伤兵被从藏身处拖出,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斩杀。冷酷,高效,带着复仇般的暴戾。
苏轶握紧了手中的短匕,眼中寒光闪烁,但他克制住了冲出去的冲动。他的目标不是杀几个敌兵,而是找到惊蛰,找到还能战斗的力量。
就在他准备转移位置时,内堡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不同于之前的、更加勐烈密集的爆炸声!那声音沉闷而连贯,绝非单个爆炸陶罐所能产生,倒像是……某种预设的连环陷阱被触发!
紧接着,是西楚军惊慌的呼喊和惨叫声。
机会!
苏轶不再迟疑,如同狸猫般蹿出,利用废墟和烟雾的掩护,迅速向内堡方向靠近。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处巷道,每一个拐角。
越靠近内堡,战斗的痕迹越惨烈。内堡外墙多处破损,巨大的攻城槌残骸倒在门前,周围堆满了双方士卒的尸体。堡墙上,依稀能看到仍有零星的箭矢射出,但已极为稀疏。显然,内堡也已岌岌可危。
苏轶绕到内堡后方一处相对隐蔽的、专供匠人应急出入的小门附近。这里也有战斗痕迹,但此刻似乎暂时寂静。他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没有敌军,然后按照记忆中的暗号,轻轻叩响了那扇包着铁皮的厚重木门。
门内沉寂了片刻,随即传来一个极其警惕、沙哑无比的声音:“谁?!”
是惊蛰的声音!虽然疲惫嘶哑到了极点,但苏轶还是瞬间辨认出来。
“是我,苏轶。”他压低声音回应。
门内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紧接着是门栓拉动的声音。木门被拉开一道缝隙,惊蛰那张满是血污、胡茬杂乱、左眼还被渗血布条包裹的脸探了出来。看到真的是苏轶,他那仅剩的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随即又被更深的悲恸和绝望淹没。
“主公!您……您回来了!”惊蛰一把将苏轶拉进门内,迅速关门上栓。门后是一个狭窄的甬道,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和伤药气味,几名伤痕累累、勉强还能站立的士卒持械警戒,看到苏轶,皆露出激动之色,但无人出声。
“情况如何?”苏轶直奔主题,目光扫过惊蛰和他身后那些几乎人人带伤、眼神却依旧倔强的面孔。
“守不住了……”惊蛰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项羽亲临督战,攻势太勐……外围半天就丢了,巷战打了整整一日一夜……弟兄们……没剩下多少了。青梧先生带人守东墙时中了流矢……鲁云在工坊引爆了最后一批火药,和冲进去的楚兵同归于尽了……公输先生……陈先生……”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如同重锤砸在苏轶心头。但他此刻不能表现出软弱。
“还有多少人?还能战多久?”
“内堡里……能动的,不到两百,个个带伤。箭矢快没了,刀剑都砍出了豁口……刚才触发的是最后一道预设的‘地火雷’(依据墨家新得配方改良),炸死了一批攻门的楚军,但……挡不住下一波了。”惊蛰惨然道,“项羽就在外面,下一波进攻,就是总攻。主公……您不该回来的……”
“别说傻话。”苏轶打断他,迅速解下背后的包裹,“我带来了东西,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他快速将地底所得,特别是关于“光符之术”的通讯法和几种简易却高效的爆炸、纵火配方,以及那套精密的工具和短匕,简要告知惊蛰。惊蛰仅存的右眼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澹下去:“主公,东西是好……可我们没时间了,也没人手去布置了……”
“不需要大规模布置。”苏轶语速极快,“挑几个眼神最好、手脚还利索的,上堡墙最高处!用镜面和水晶,对准西南方向,刘邦汉军可能出现的来路,反复打这几个最简单的光符信号:‘云梦危,项攻急,汉王助我!’不需要他们来援,只要让他们知道这里还在打,打得惨烈!”
这是他急智之下的策略。刘邦不可能派兵直接来救,但他需要让刘邦知道,云梦泽这枚“钉子”还在死死钉着,而且即将被拔掉!这或许能促使刘邦采取其他方式施压,哪怕只是虚张声势,也可能干扰项羽的判断!
“另外,把所有还能找到的火油、烈酒、甚至厨房的油脂,集中起来!按这卷轴上的新方子,混合硝石和硫磺粉(云梦泽应有少量库存),做成最简单的燃烧瓶!不需要投掷多远,等楚军撞门或架梯时,从墙头砸下去!还有,把所有伤员集中到内堡最坚固的地下库房,门口堆满柴薪……若最后时刻……”苏轶没有说下去,但眼中决绝的光芒让惊蛰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真正的薪尽之时,不惜焚尽一切,也要让敌人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快去办!”苏轶厉声道。
惊蛰深吸一口气,重重抱拳:“诺!”转身便去安排,那踉跄却坚定的背影,仿佛重新被注入了力量。
很快,几名被挑选出来的士卒,带着仅存的几面铜镜和从苏轶带回工具中找出的水晶石,艰难地爬上了堡墙最高、也是受损相对较轻的了望塔残骸。
而堡墙之下,西楚军经过短暂的调整和清理,新一轮的攻势已然开始。更加密集的箭雨压制着墙头,巨大的撞木再次被推向摇摇欲坠的内堡大门,更多的云梯被架起,黑压压的楚军如同蚁群,涌向这最后的孤岛。
堡墙上,残存的云梦泽守军发出了最后的怒吼,将滚木、礌石、以及一切能找到的东西砸下去。按照新配方匆忙制作的燃烧瓶被点燃扔下,在楚军人群中炸开一团团炽烈的火焰,引燃了他们的衣甲和攻城器械,引起一阵混乱和惨叫。但楚军实在太多了,攻势如同潮水,一波退去,一波又至。
了望塔上,一面残破的铜镜,在水晶石的聚焦下,将午后惨澹的阳光,折射成一道微弱却执着的光斑,向着西南方向,以一种特定的、断断续续的频率,明灭闪烁。那光芒在漫天的烟尘和血色中,微不足道,却承载着云梦泽最后的、渺茫的呼号。
苏轶也登上了堡墙,与惊蛰并肩而立。他手中拿着那柄来自地底的黑色短匕,目光冰冷地望着下方汹涌的敌潮。左臂的伤口早已崩裂,鲜血顺着手臂流淌,滴落在焦黑的墙砖上。
内堡大门在撞木持续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后的抵柱出现裂痕。
更多的楚军攀上了墙头,与守军展开了最后的白刃战。每一刻都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每一寸墙垛。
薪火将尽,孤城将倾。
那西南方向,会有回应吗?
还是这最后的微光,终将湮没于霸王震怒的滔天血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