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机括契合的轻响,如同沉睡巨兽喉间的第一声咕哝,在这与世隔绝的地底空间悠然荡开,带着一种穿透万古尘封的奇异力量。苏轶(扶苏)按在石门上的手,感受到一股源自岩石深处的、极其轻微的震颤。紧接着,是沉重石门内部传来的、一连串由远及近、由小及大的齿轮转动与连杆滑行的“轧轧”声,古老、滞涩,却又精准有序。
幽蓝色的微光自石门内部缝隙渗出,与穹顶水中的荧光交织,将门前区域映照得一片朦胧而神秘。在令人屏息的等待中,那扇不知闭合了多少岁月的巨大石门,开始向内、向两侧,缓慢而稳定地滑开。没有烟尘扬起,只有一股更加浓郁、混合着金属、油料(某种早已凝固的特殊油脂)与陈旧羊皮纸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后,并非苏轶预想中的、堆满神兵利器或奇巧机关的宝库,也不是什么动力澎湃的核心熔炉。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穹顶高悬的方形石殿。石殿四壁并非粗糙岩体,而是以切割工整的巨大青石垒砌而成,表面打磨光滑,刻满了密密麻麻、复杂到令人眼晕的几何图形、星宿分野图、以及大量以古篆和更为古老的蝌蚪文写就的注释。
石殿中央,没有神像祭坛,只有一座庞大到占据了大半空间的、令人叹为观止的青铜构造物。
那像是一个极度复杂的、立体的沙盘模型,又像是一座微缩的、精密运转的天地仪。其基座由多层同心圆环嵌套构成,环上刻度精细,以不同色泽的宝石镶嵌标注着方位、节气与二十八宿。基座之上,并非静止的山川河流模型,而是由无数细小如孩童指节的青铜齿轮、连杆、滑轨、曲轴构成的动态系统。这些构件大部分处于静止,但核心部分,似乎与地下深处传来的、微弱而恒定的水流脉动(或许是地下河的分支被巧妙引导)相连,带动着几处关键的齿轮组,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近乎永恒般地运转着。
在这动态结构的核心区域,悬浮(由数根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银丝悬挂固定)着数块与苏轶手中那黑色金属板材质相同、但面积更大、纹路更加复杂深邃的板状物。它们的位置似乎可以调整,此刻正与基座上某些星宿刻度,以及上方穹顶垂下的、几根指向特定方向的青铜指针,形成某种玄妙的对应。幽蓝的光泽在这些黑色板状物和部分关键的青铜构件上流淌,让整个装置看起来不像死物,倒像是一个沉睡中的、以金属和星光为血脉的奇异生命。
“《天志》所载,‘明鬼’非虚,‘非命’亦求人力之极……此物,莫非便是……”苏轶喃喃自语,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这绝非单纯的守城器械或武器工坊,而是墨家先贤对天地运行规律、对力与巧之极致的终极探索与具象化!是理论与实践的巅峰结合,是真正的“天工”造物!
他走近一些,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和疲惫,仔细端详。基座边缘,靠近控制水流导入的几个关键阀门处,散落着几卷摊开的、以特殊药水处理过的皮革卷轴,上面以精细的线条和文字,详细描述了这套被称为“璇玑玉衡仪”(取自古天文仪器之名,但功能远超)的装置,其设计原理、运转机制、维护方法,乃至……其可能达成的几种“应用”。
苏轶快速浏览,心跳不由加速。根据记载,此仪的核心功能并非直接产生毁天灭地的力量,而是“测度天地之机,推演万象之理,协和自然之力”。它能够根据星象变化、地脉流向、季节更替,结合预设的山川地理模型(可通过更换或调整上方悬浮的黑色“星钥板”和下方的地理模块实现),推演出特定区域在不同条件下的“势”之变化。小可预测局部天气、水流、地气盈缺,辅助农耕水利;中可模拟山川险隘攻防,优化守城布局;大则可……尝试在特定天象地脉交汇之时,借助仪器的精确校准和“星钥板”的引导,尝试“微调”或“引导”局部地区的自然力,例如聚集阳光引燃特定目标,或利用共振原理轻微扰动地层制造地鸣(此属高阶应用,记载语焉不详,且标注“风险极大,需慎之又慎”)。
这解释了陈穿关于“地窍”和“共鸣”的推测!墨家先贤追求的,并非掌控自然,而是以无与伦比的精密计算和器械,去理解、顺应并巧妙地“借用”自然之力!而苏轶带来的黑色金属板,便是启动和调整这套系统的“钥匙”之一,即“星钥板”的小型化或组成部分!
真正的“核心”,不是一件武器,而是一套知识体系,一套方法,一个将天文、地理、数术、力学、机关学熔于一炉的……终极工具!
狂喜之后,是更深的焦虑与紧迫。这套系统精妙绝伦,但复杂无比,绝非一人一时可以掌握。更关键的是,它庞大笨重,根本无法移动,且依赖于这特定的地下环境和古老的水力驱动。他不可能把它搬回云梦泽去对抗项羽。
但是,知识可以带走。
他扑向那些皮革卷轴和石壁上刻录的图文,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扑向甘泉。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无视伤痛和寒冷,以最快的速度记忆、理解那些最关键的部分:关于利用简易材料制造小型观测仪和计算尺的方法;关于如何依据地形快速布置增强防御或制造障碍的“地利阵图”;关于几种利用常见材料制备高效燃烧物、刺激性烟幕和简易爆炸物的配方(比云梦泽现有的更为精妙);以及,最吸引他的一卷,关于如何利用镜面、透镜和特定角度的反光,在晴日进行远距离简易通讯或信号传递的“光符之术”!
这些,才是云梦泽当下最可能用上,也最能快速转化为战斗力的东西!
时间,时间!他不知道地上过去了多久,不知道云梦泽是否还在。他必须尽快返回!
他迅速挑选了几卷他认为最紧要、最可能立即应用的皮革卷轴,将它们小心卷起,与那几片黑色“星钥板”真品一起,用防水的油布重新包好,紧紧绑在身上。他又从石殿角落一个密封的石匣中(按照卷轴记载找到),取出了几件保存完好的小型工具:一套极其精密的青铜规尺矩尺,一把掺有不知名黑色矿物、锋利异常且韧性十足的短匕,以及几块用于打磨镜面的特殊水晶石料。
最后,他深深看了一眼那座依旧在幽蓝光晕中缓慢而永恒运转着的“璇玑玉衡仪”,对着这片沉寂的智慧殿堂,郑重地躬身一礼。墨家先贤的遗产,他已得其皮毛,但仅仅是这点皮毛,或许就能成为照亮云梦泽绝境的一缕微光。
他转身,循着记忆,沿着来路返回。经过地下湖边时,他再次感受到了那深水之中注视的目光,但这一次,那目光中似乎少了几分暴戾,多了几分沉寂的守护之意。或许,这守护地底秘密的未知存在,本身也是墨家遗泽的一部分。
攀回冰冷的锁链,再次涉过刺骨的湖水(这次他找到了一块较大的浮木借力),回到了最初坠落的那片浅滩。阿衍的遗体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苏轶沉默地跪下,用短匕在岩石旁挖出一个浅坑,将阿衍小心安葬。没有墓碑,他只将阿衍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枚刻有墨家纹饰的青铜短锥,插在了坟前。
“阿衍,你的使命完成了。剩下的,交给我。”他低声说道,眼中再无泪光,只有一片冰封的决然。
他必须找到出路。沿着暗河下游方向,在荧光和手中短匕微光的照耀下,他艰难跋涉。终于,在数个时辰后,他听到了隐约的水流轰鸣声,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线天光——暗河在这里冲出了山体,形成了一道隐蔽的瀑布,汇入下方一条山涧!
出口!
他强撑着最后的气力,攀着湿滑的岩壁,从瀑布侧方一处狭窄的缝隙挤了出去。刺目的天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睛,冰冷的山风带着自由的气息,却也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他出来了。但身处何地?距离云梦泽多远?
他迅速观察四周地形,结合脑海中记忆的、陈穿曾大致描绘过的桐柏山余脉地图,勉强判断出自己应该位于云梦泽西北方向,直线距离或许不下两百里。而天空中,日头已然西斜,他在地下竟已度过了将近一整天!
云梦泽……还来得及吗?
他顾不得休息,也顾不得辨别身上新增的擦伤和冻伤,立刻朝着判断中的云梦泽方向,开始发足狂奔。怀中,那卷来自墨家真正核心的古老智慧,沉甸甸的,仿佛带着先贤的嘱托与阿衍未冷的期望。
天工之秘,已窥一隅。现在,他要将这缕微光,带回那片正在被血与火吞噬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