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望塔残骸上,那一缕由破碎铜镜和水晶石汇聚而成的、断断续续的日光信号,在漫天硝烟与血色中明灭不定,如同垂死之人最后的脉搏。墙头之上,厮杀已至癫狂。云梦泽最后的守军,凭借着墙垛的残骸和骨子里的悍勇,与源源不断涌上来的西楚甲士绞杀在一起。刀剑卷刃,便用拳头、用牙齿、用身躯去冲撞。每一寸墙砖都被鲜血反复浸染,变得湿滑粘腻。
苏轶(扶苏)与惊蛰背靠着背,各自抵挡着来自前方的攻击。苏轶手中的黑色短匕异常锋利,每一次格挡或刺击,都能在西楚军精良的甲胄上留下深深的刻痕,甚至偶尔能寻隙刺入关节缝隙,带来有效的杀伤。但个人的勇武,在洪流般的敌军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的左臂已经完全麻木,仅靠本能挥动,右手的虎口也早已震裂。惊蛰的情况更糟,他本就重伤在身,此刻完全是在透支最后的生命,每一击都沉重而缓慢,身上又添了数道新伤。
“主公……信号……发出去了……”一名负责操作镜面的士卒从了望塔方向滚落下来,胸前插着两支弩箭,用尽最后力气嘶喊了一声,便气绝身亡。
信号发出去了。但西南天际,依旧只有冬日惨澹的云层,毫无回应。
希望,如同指间沙,飞速流逝。
“轰——!!!”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撞击都要勐烈、都要绝望的巨响,从内堡正门方向传来!紧接着是木石断裂的刺耳噪音和楚军震天的欢呼!
门……破了!
最后的屏障,终究被攻破了!
“退!退守地库甬道!”惊蛰嘶声怒吼,一刀逼退面前的敌人,拽着苏轶向堡内退去。残存的数十名守军且战且退,沿着通往地下库房的狭窄甬道收缩。这是一条绝路,但也是最后的依托。
楚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破开的大门蜂拥而入,迅速占领了堡内空地,开始清剿零星的抵抗,并向甬道口逼来。
甬道内,光线昏暗。仅存的守军堵在入口处,用身体和最后几面残破的盾牌构筑起单薄的防线。后方,是拥挤在一起的、几乎无法行动的伤员,以及堆放在甬道深处、按照苏轶吩咐准备的柴薪和仅剩的火油。
真正的绝境。
苏轶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剧烈喘息着,目光扫过身边这些伤痕累累、却依旧紧握兵刃、死死盯着甬道入口光亮的子弟。他们的眼中,已无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平静的、与敌偕亡的决绝。
“云梦泽的弟兄们!”苏轶的声音在狭窄的甬道中回荡,沙哑却清晰,“今日,我等或许要葬身于此。但墨家的火,工匠的魂,不会灭!吴芮作壁上观,项羽恃强凌弱,这天下,总有人会记得,有一群人,曾在此地,为了一口活气,为了一点技艺传承,血战至死!”
“血战至死!”
“血战至死!”
低沉的应和声在甬道中响起,悲壮而坚定。
就在这时,甬道外楚军的喧嚣声中,似乎混入了一些别样的、由远及近的骚动。隐约有急促的马蹄声,有更加高亢、甚至带着惊惶意味的呼喊,还有……号角声?不是西楚军那种低沉霸道的号角,而是另一种更为尖利、穿透力更强的声音?
甬道内的众人都是一愣。
苏轶心中勐地一跳,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划过脑海:难道……
未等他想明白,堵在甬道口的守军忽然发出惊疑的呼声:“楚军……楚军好像在后退?!”
“外面乱了!”
苏轶与惊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一丝死灰复燃的希望。他们小心地靠近甬道口,透过盾牌的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原本密密麻麻挤在堡内空地、正准备向甬道发动最后冲锋的西楚军,此刻竟出现了明显的混乱。后方的部队似乎在转向,军官们大声呼喝着,试图维持秩序,但一股不安的情绪显然在蔓延。更远处,堡墙之外,传来更加清晰的金铁交鸣与喊杀声,竟似有另一支军队,从云梦泽外围攻了进来,正在与西楚军交战?!
是谁?吴芮?他绝无此胆量!刘邦?汉军主力远在关中,且正与项羽对峙,怎能分身来此?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一名浑身浴血、几乎是爬进来的西楚军传令兵(似乎是在混乱中被自己人冲散),被守军擒住拖了进来。那传令兵满脸惊恐,语无伦次地喊道:“不……不好了!南面!南面出现大批汉军旗号!打着‘韩’、‘曹’字旗!还有……衡山王的人马也在侧翼出现,动向不明!大王……大王下令分兵迎敌,前军……前军暂缓进攻!”
韩?曹?汉将韩信?曹参?他们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还有吴芮,他竟然真的动了?虽然只是“动向不明”,但足以让项羽分心!
是那光符信号起了作用?还是……刘邦早有后手?
苏轶来不及细想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究竟是何缘由,他只知道,机会来了!绝境之中,出现了一丝裂缝!
“惊蛰!”苏轶厉声道,“楚军阵脚已乱,军心浮动!这是天赐良机!带你还能动的人,从甬道侧面的废弃匠作通道杀出去!不要恋战,制造混乱,向外突围!能走一个是一个!”
他指向那条原本用于运送物料、早已被碎石堵塞大半、但或许还能勉强通行的隐秘小径。那是之前规划撤退路线时勘察过的,本是万不得已的选择。
“主公,您呢?!”惊蛰急问。
“我带上伤员,从另一条路走。”苏轶快速说道,指向通往地下暗河支流(曾是百工坊排水和取水之用)的隐秘水道,“我们人少,目标小。分头走,机会更大!记住,无论谁活下来,去黑石谷旧矿洞深处汇合!若三日后无人至……便各自求生,将云梦泽的故事传下去!”
这是最现实,也最无奈的选择。集中突围目标太大,分头撤离,或许能有少数人侥幸逃生。
惊蛰虎目含泪,知道此刻不是争执的时候,重重抱拳:“主公保重!”随即点出身边十余名伤势相对较轻、还有行动能力的士卒,低喝道:“随我来!”
他们迅速搬开匠作通道口的障碍物,如同决死的困兽,向着因后方遇袭而略显混乱的西楚军侧翼,发起了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反冲锋!喊杀声骤然再起,吸引了部分楚军的注意力。
与此同时,苏轶和另外几名伤势较轻的士卒,迅速搀扶起那些还能勉强移动的伤员,揭开地下水道入口的盖板,搀扶着、背负着,一个接一个,潜入那冰冷漆黑、散发着霉味的狭窄水道之中。水不深,仅及腰腹,但冰冷刺骨。他们咬着牙,沉默地向着未知的前方跋涉。
身后,堡内的喊杀声、爆炸声(惊蛰等人引爆了最后一点火药)、以及远方隐约传来的、越来越激烈的交战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悲壮而混乱的终章。
苏轶不知道韩信、曹参的军队是真是假,不知道吴芮到底想干什么,更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援军”能支撑多久。但他知道,云梦泽的抵抗,终究没有无声无息地湮灭。他们像一块顽石,硌疼了霸王的脚,也在这必死的局中,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微光的缝隙。
回光返照,或许是覆灭前最后的绚烂,也可能……是漫长黑夜后,第一缕极微弱的晨曦。他们此刻能做的,就是抓住这瞬息万变的机会,向着那渺茫的生机,挣扎前行。无论前方是更深的黑暗,还是真的有一线活路。
薪火或许将熄,但灰尽之中,只要还有一点火星未被踏灭,便仍有重燃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