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镇,运河沿线星罗棋布的普通渡口之一,并无甚出奇之处。
夜色四合,官船无声无息地泊入码头一角。
船舱里,烛火跳动,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短短。
那个被俘的“茶商”跪在舱室中央,嘴里的布团被扯了出来,呼吸间带着血腥气。
他的手脚依旧被绑缚得如同一个死结。
林安卸掉了他一条腿的关节,那条腿此刻诡异地扭曲着,每一次挪动都带来钻心的痛楚。
恐惧与绝望,在他脸上刻下了印记。
水溶坐在一侧,指间摩挲着那枚浪花状的铁质腰牌,目光却没有离开过俘虏的脸。
黛玉端坐主位。
一杯热茶捧在手中,氤氲的白汽模糊了她的眉眼,让她那张尚带稚气的脸,平添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威严。
“名字。”
黛玉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问一句闲话。
那人脖颈一硬,将头扭向一边,摆出了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
林安上前,五指如铁钳,轻轻搭在他的肩胛骨上。
只听一声细微的骨节错响,那人瞬间面如金纸,一声闷哼卡在喉咙里,冷汗涔涔而下。
“骨头倒是比我想的硬一些。”
黛玉吹了吹茶沫,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我的耐心不多,不想听你嘴硬的故事。”
她伸出两根白皙如玉的手指。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告诉我所有我想知道的。我保你活着,后半生有吃有穿,不必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我林黛玉,言出必践。”
俘虏的眼中闪过一抹嘲弄,显然不信。
“第二。”
黛玉的声音陡然失了温度,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甲板上。
“你继续当你的硬骨头。也无妨,你的同伴,那个叫夜枭的,还有你背后的钱老板,会替你把故事讲完。”
俘虏的身子猛地一僵,惊疑的目光死死钉在黛玉脸上。
“很奇怪么?”
黛玉的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看一只已经被蛛网缠住的虫豸。
“你们在瘦西湖听涛苑里说的每一句话,我的人,都听见了。”
她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
“钱炳坤的原话是,‘必须把人救回来,或者,让他永远闭嘴’。”
“你猜,对他而言,是救一个已经暴露的弃子容易,还是让你永远闭嘴更容易?”
这番话,不是惊雷,而是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俘虏心中最恐惧的角落。
被背叛的愤怒,与被灭口的森寒,瞬间绞碎了他所有的意志。
他不是不怕死,只是相信组织会救他。
而现在,这个信念,被眼前这个少女轻描淡写地彻底粉碎。
他脸上顽固的表情寸寸龟裂,嘴唇哆嗦着,再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我说……”
他彻底垮了。
接下来的时间,这个代号阿四的死士,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将所有秘密都倾泻而出。
他们是江南盐商豢养的死士组织,名为“水眼”。
头领夜枭。
幕后老板,盐商钱炳坤。
钱炳坤生性多疑,狡兔三窟,但阿四提供了一个关键线索:钱炳坤酷爱收集前朝字画,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去扬州城东一家叫“雅集斋”的古玩铺。铺子的掌柜,是他过命的心腹。
“关于‘那边’的人呢?”黛玉追问。
“不……不知道……”阿四的脸上浮现出真实的恐惧,“我只知道,老板称他们为‘海上的贵客’,说的话叽里咕噜听不懂,身上总有一股……海风的咸腥味。老板不许我们靠近,说他们脾气不好。”
倭寇。
黛玉与水溶交换了一个眼神,答案不言自明。
“姑娘,如何处置?”林安沉声问。
“带下去,好生看管。”黛玉吩咐道,“从明日起,给他换个单间,伙食加倍,想吃什么,让厨房给他做什么。”
林安愣住,不明白为何要如此优待一个死士,但还是躬身领命。
水溶看着黛玉,眼中带着思索:“太傅是想让他放松警惕?”
“不。”
黛玉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我是想让他长胖些。”
“长胖?”水溶愈发不解。
“一个吃得红光满面,白白胖胖的俘虏,才更有说服力。”黛玉的指尖在桌上轻轻一点,“况且,他还有大用。”
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一直努力当背景板的茗烟身上。
“茗烟。”
“小……小的在!”茗烟吓得一哆嗦,连忙跑上前来。
“明日一早,换身衣服,去镇上最好的酒楼。”黛玉递过去一小锭银子,“找个嗓门最大的说书先生,让他从明天起,连说三天新评书。”
“新评书?”
“就叫《义薄云天薛漕帮,钦差落难显神威》。”
黛玉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你就这么说:林姓钦差,初出茅庐,不知江湖险恶,被一伙海上来的悍匪盯上,眼看就要船毁人亡。危急关头,薛家漕帮的薛副帮主,如天神下凡,率众杀退悍匪,不仅夺回了被抢的朝廷要物,还救下了钦差性命。之后,薛副帮主更是高风亮节,不计前嫌,一路护送钦差南下……”
茗烟听得嘴巴越张越大,这……这故事编得比真的还真!薛贵那副见了刀就腿软的模样,他可是亲眼所见。
水溶先是怔住,随即,一抹极度复杂的神色在他眼中闪过。
有震惊,有恍然,更有哭笑不得的赞叹。
他没有抚掌大笑,只是低声重复了一句:“……不计前嫌?”
这四个字,简直是神来之笔。
这故事传出去,薛贵听了,会吓得魂飞魄散。他明明被黛玉当众打脸,如今却成了救驾的英雄,这到底是捧他上神坛,还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
钱炳坤听了,又会如何?他派去“软禁”钦差的人,反倒成了钦差的“救命恩人”,还把关键的“图纸”给“夺”了回来?
这只有一种解释。
薛贵,叛变了!
一计离间,杀人不见血。
更绝的是,还顺理成章地解决了“图纸”失而复得的逻辑漏洞,让钱炳坤更加确信,薛贵就是那个与钦差勾结的内鬼!
“茗烟,”水溶看向茗烟,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笑意,“记住,说书时,一定要把薛副帮主刻画得威风凛凛,神勇盖世。什么‘白马银枪’,‘一身是胆’,怎么离谱怎么说!”
“好嘞!”茗烟一听这个就来劲了,拍着胸脯保证,“王爷、姑娘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保准明天全清河镇,不,整个运河两岸,都知道薛副帮主的英雄事迹!”
看着茗烟领命而去,水溶再次看向黛玉,目光深邃。
“太傅的脑子里,究竟藏了多少座迷宫?”
黛玉端起微凉的茶,饮了一口,声音淡然。
“对付君子,用阳谋。对付这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自然要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她的视线投向窗外漆黑的河面,以及远处薛贵船队那片若即若离的灯火。
“薛贵这条鱼,已经快被玩残了。”
“接下来,是时候去会会钱炳坤那条老狐狸了。”
“雅集斋……”
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是算计的光。
“王爷,明日,陪我进扬州城,逛逛古玩店如何?”
水溶看着她,只觉得她每一个笑容背后,都藏着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陷阱。
他笑着点头,拱手作揖。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