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河镇。
镇上最大的茶楼“悦来居”里,人头攒动,热气蒸腾。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那清脆的响声,竟让满堂的嘈杂瞬间安静下来。
“上回书说到,那林姓钦差年轻貌美,却不知江湖水深,孤船南下,竟被一群蒙面悍匪团团围住!”
“眼看就要船毁人亡,香消玉殒,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先生故意拖长了音调,卖足了关子。
台下听客们急了,纷纷探着身子催促:“快说快说,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
“只见那运河之上,水浪滔天!”
“一面‘薛’字大旗迎风招展,黑得发亮!”
“为首一条五牙大舰上,昂然站立一位英雄好汉!”
先生把扇子“唰”地一展,说得是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但见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穿锦袍,气宇轩昂!不是旁人,正是那义薄云天,名震运河的薛家漕帮副帮主——薛贵,薛大侠!”
此言一出,台下炸开了锅。
“薛贵?我见过,不就是个满身铜臭的胖子吗?什么时候成大侠了?”
“你懂什么!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人家就是深藏不露!”
“没错没错,继续说,薛大侠怎么救的钦差?”
先生清了清嗓子,继续胡编乱造:“话说那薛大侠一见钦差有难,虎目圆瞪,怒发冲冠!大喝一声:‘呔!何方宵小,敢动朝廷命官!’”
“那声音,震得河水都起了三尺浪!”
“他手持一把九环大砍刀,身先士卒,直接杀入敌阵……那叫一个所向披靡,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茗烟就混在人群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压低声音给旁边的茶客“科普”。
“哎,兄台,这你就不懂了。”
“我可听说了,这位薛副帮主,那是真人不露相。”
“据说他年轻时,曾在少林寺学过十三路棍法,后来又在武当山拜师,练就了一身梯云纵的绝顶轻功!”
“等闲三五十个大汉,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这番添油加醋,听得周围茶客们目瞪口呆,对那位“薛大侠”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这股风,像长了翅膀,顺着运河的水路,飞快地刮向上游和下游。
……
几十里外的水域。
薛贵的座船上,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个心腹手下跪在地上,正心惊胆战地汇报着从清河镇打探来的“消息”。
“……帮主,现在外面都传疯了。”
“说您……说您神勇无敌,单枪匹马救了钦差,还……还把被抢的箱子给夺了回来。”
“砰!”
薛贵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梨花木桌子,上好的瓷器碎了一地。
“放他娘的屁!”
他气得浑身肥肉乱颤,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什么时候救钦差了?我什么时候夺回箱子了?”
他昨天明明是被那个小丫头片子吓得屁滚尿流,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救驾的英雄?
“这……这小的也不知道啊……”手下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现在运河沿线,到处都在说书,把您夸得跟天神下凡似的……”
薛贵在船舱里来回踱步,额上的冷汗一层接一层地往外冒。
他不是傻子。
这事情太诡异了!
林黛玉为什么要这么做?捧杀?不对,这对他没坏处,反倒长了威风。
那是……
一个念头钻进他的脑子,让他浑身发冷。
离间计!
这是要做给钱老板看的!
他薛贵,如今在钱老板眼里,已经从一个办事不力的手下,升级成了一个吃里扒外、勾结钦差、私吞宝物的叛徒!
一想到钱炳坤那不留活口的狠辣手段,薛贵就感觉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快!快去给我查!”
他冲着手下怒吼。
“给我查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散播这些谣言!还有,立刻派人去扬州,跟钱老板解释!就说……就说这是林黛玉的奸计!我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然而,他心里清楚。
这种解释,恐怕苍白无力。
钱炳坤生性多疑,一旦疑心的种子种下,就再也拔不出来了。
……
扬州城,瘦西湖,听涛苑。
钱炳坤正捏着两颗光滑的玉石胆,在水阁中闭目养神。
夜枭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
“老板,消息已经确认。清河镇的说书先生,是林黛玉身边的一个小厮去找的。内容……也确实是那样。现在整个运河,都在传薛贵是救驾的英雄。”
钱炳坤缓缓睁开眼。
那双眸子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薛贵那边,有什么动静?”
“他派人星夜兼程来扬州,想要向您解释,说这是林黛玉的离间计。”
“离间计?”
钱炳坤冷笑一声,手中的玉石胆被他捏得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好一个离间计。”
他站起身。
缓步走到水阁的栏杆边,看着一池枯萎的残荷。
“如果真是离间计,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夜枭抬头:“请老板示下。”
“说明那个箱子,真的在薛贵手上。”
钱炳坤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却透着彻骨的寒意。
“否则,林黛玉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功夫,编造一个‘薛贵夺回箱子’的故事?”
“她图什么?”
“图给薛贵脸上贴金吗?”
在他看来,林黛玉这么做,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他钱炳坤:你的手下薛贵,黑了你的货,现在还跟官府的人勾搭上了。
“老板的意思是……”
“传我命令。”
钱炳坤眼中杀机浮现。
“让‘水眼’的人动手。告诉薛贵,让他带着箱子,来雅集斋见我。”
“他若来,还有一线生机。”
“他若不来……”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极轻,也极具分量。
“那就让他和他手下的那几条船,永远沉在运河里。”
“是!”
夜枭领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水阁之中。
钱炳坤重新坐下,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
他觉得,自己已经看穿了林黛玉的全部伎俩。
一个小丫头片子,就算有点小聪明,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无非就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离间之计。
只要拿回图纸,处理掉薛贵这个叛徒,再让“那边”的人解决了钦差船队。
一切,就又能回到他的掌控之中。
他却不知道。
此时此刻,他自以为掌控全局的扬州城里,正有两个人,悠闲地走进了他最信任的据点。
“老板,看看这方砚台,什么成色?”
雅集斋里,一个穿着普通棉袍,却气质儒雅的年轻公子,正饶有兴致地拿起柜台上的一方端砚,递给了身旁一位作书童打扮的“少年”。
那“少年”眉清目秀,身形单薄,正是女扮男装的黛玉。
而那位公子,自然就是水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