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缓缓向漕帮的船队靠拢。
河风吹过,卷起那面招摇的“薛”字大旗,猎猎作响,也拂乱了黛玉鬓角的几缕发丝。
水溶站在她身侧,压低了声音,其中的忧虑清晰可辨:“太傅,这些人,不对劲。”
“薛蟠行事再张狂,也知分寸,断不会在此刻用这种方式来‘保护’我。”
黛玉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不叫护航。”
她顿了顿,给出了一个更精准的定义。
“这叫绑架。”
水溶的瞳孔骤然一缩。
“用‘薛家’的名义,打着‘护航’的幌子,将我们这两艘孤船裹挟进他们的船队里。”
“到那时,我们是停是走,是快是慢,就全由不得自己了。”
黛玉的目光,穿过水汽,落在为首那艘大船上。
“这和绑架,有何区别?”
船头,一个身穿宝蓝色锦袍,体态微胖的中年男人,正满脸堆笑,远远地对着这边拱手。
那笑容,热情得仿佛能融化坚冰,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正是薛贵。
官船停稳,跳板搭上。
薛贵立刻带着两个随从,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嗓门洪亮。
“哎呀呀,小人薛贵,乃薛家宗亲,现任漕帮副帮主!听闻林大人与王爷大驾光临,特率领帮中弟兄,前来护驾!有我薛家漕帮在,保管这运河上,任何不长眼的东西,都近不了大人的身!”
他一开口,便是江湖人特有的热络,同时又巧妙地点出自己和薛蟠的“宗亲”关系,以及漕帮的实力。
是抬举,也是警告。
水溶眉头微蹙,对此人的市侩做派心生不喜。
黛玉却像是全然未觉,脸上漾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少女天真的笑意。
“原来是薛家哥哥,快快请起。”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
“我与蟠哥哥在京中一向交好,这次南下,还多亏他照应。早就听说薛家漕帮义薄云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一口一个“蟠哥哥”,叫得既亲热又自然,仿佛压根没把眼前的薛贵当外人,而是当成了自家哥哥的下属。
薛贵脸上那热情的笑容,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他本想借薛家名头,给这位年轻女钦差一个下马威,让她明白在这运河上谁才是主人。
可对方这番话,轻飘飘就将他的气势化于无形,反倒把他摆在了一个“自家小弟”的位置上。
“呵呵,林大人客气。家主他……嗯,蟠哥儿他行事,有时候是冲动了些,但对朋友,那是没得说的。”薛贵打了个哈哈,试图夺回话语权,“大人此行,关乎国计民生,万万不容有失。小人已经备下了快船,咱们合兵一处,日夜兼程,不出十日,便可抵达杭州。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这话听着是商量,实则是通知。
只要黛玉点头,她的船队便会被彻底吞并,失去所有自主。
水溶正要开口,黛玉却抢先一步,惊喜地拍了拍手。
“那可太好了!”
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薛贵,那眼神里满是崇拜与依赖。
“我正愁这两艘船走得慢,心里七上八下的。有薛家哥哥的船队护送,我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只是……我这船上,带了不少朝廷的工匠和要紧的物什,人多手杂,要是并到一处,怕是会叨扰了哥哥们的清净。”
薛贵一听有戏,心中大定,立刻豪气地拍着胸脯。
“嗨!这叫什么话!林大人的事,就是我薛家的事!别说叨扰,就是把我的座船腾出来给大人们住,那也是应该的!您放心,人、货,我都给您安排得妥妥帖帖,绝出不了一点岔子!”
他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这林太傅,果然如传言那般,是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
三言两语,就给哄住了。
“那……就全凭薛家哥哥安排了。”黛玉微微垂下眼帘,声音里带着几分羞怯和感激。
“好嘞!”薛贵一拍大腿,兴奋地转身就要去下令。
“不过……”
黛玉不急不缓的声音,像一根绳索,把他拉了回来。
“大人还有何吩咐?”薛贵连忙转回身,态度愈发恭敬。
“我这人,从小身子弱,闻不得人多的汗气。”黛玉有些不好意思地抬眼,笑了笑,“所以,我的座船,还是想单独走。”
“哥哥的船队,能不能……就跟在我们后面,保持个一两里的距离?”
“这样既能策应,我也能得个清净。不知可否?”
薛贵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这是什么要求?
护航的船队,跟在被护送者的后面一两里?
这哪里是护航,这分明是尾随!
他瞬间明白,自己被耍了。这小丫头根本不是什么都不懂,她句句都在挖坑!
“这……”薛贵眼珠急转,立刻找了个借口,“大人说笑了。这运河之上,风高浪急,瞬息万变。离得远了,万一有个什么突发状况,我们怕是来不及救援啊!为了大人的安全,还是大家伙儿靠得近些才好。”
“是吗?”
黛玉脸上的天真笑容,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敛去。
她抬起眼,静静地看着薛贵,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像凝了一层薄薄的秋霜。
“我倒觉得,靠得太近,才更危险。”
薛贵的心脏,猛地一抽。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丝让他遍体生寒的东西。
那绝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该有的眼神,那是俯瞰,是洞悉,是上位者对跳梁小丑的漠然。
“薛副帮主。”黛玉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一字一句,敲在他的心上,“我敬你一声‘薛家哥哥’,是看在蟠哥哥的面子上。”
“但你似乎忘了,我,是奉旨南下的钦差。”
“而你,只是个漕帮的副帮主。”
“我的船队,要怎么走,要走多快,是我说了算,不是你。”
“你若真心护航,便按我说的,退后一里。你若另有图谋……”
黛玉的视线,缓缓扫过他身后那些面露悍气的漕帮帮众,声音里沁出冰渣。
“那也无妨。我正好可以借薛副帮主的人头,告诉这运河上的所有人,动朝廷钦差,是个什么下场。”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安和他身后的五十名亲卫,“唰”地一声,齐齐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森然的刀光,映亮了薛贵那张由红转白的胖脸。
甲板上的空气,瞬间被抽干,只剩下刀锋的寒意。
薛贵带来的两个随从,也本能地握住了刀柄。
“怎么?薛副帮主想在这运河之上,公然劫杀朝廷命官吗?”水溶冷哼一声,上前一步,将黛玉护在身后,属于亲王的威仪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冷汗,从薛贵的额角渗出,顺着他肥胖的脸颊滑落。
他彻底明白了。
他今天,撞上了一块铁板。一块又冷又硬,还带着锋刃的绝世寒铁。
这个林太傅,根本不是什么绵羊,而是一头披着羊皮的雌虎!她的爪牙,远比他想象的要锋利得多!
硬来?
他不敢。
钱炳坤的计划是“请君入瓮”,是软禁,是逼问。
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三言两语就撕破了脸皮,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当众劫杀钦差和王爷?他还没这个胆子。这个罪名一旦坐实,别说他,整个薛家漕帮都得跟着陪葬。
“王爷……林大人……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薛贵的反应也快,脸上立刻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黛玉连连作揖,腰弯成了虾米。
“小人……小人哪有那个胆子啊!小人只是……只是没想周全,考虑不周,考虑不周!一切,一切都听大人的!大人说退后一里,小人就退后一里,不,退后三里!保证不碍着大人的眼!”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狂扫身后的随从,示意他们把手从刀柄上拿开。
黛玉看着他那副前倨后恭的滑稽模样,心中冷笑。
火候,差不多了。
再逼下去,狗急跳墙,反而不美。
她脸上的冰霜,缓缓消融,又变回了那个带着几分矜持和娇弱的贵族少女。
“薛家哥哥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她仿佛刚才那个言辞犀利、气势逼人的人不是她一样,声音又软了下来。
“我刚才也是一时心急,话说重了些,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这变脸的速度,看得一旁的水溶都有些发愣。
薛贵更是感觉自己像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哪里还敢有什么别的念头,只想赶紧离开这艘让他心惊肉跳的船。
“不重不重,大人教训的是!是小人愚钝,小人愚钝!”
“既然误会解开了,那就有劳薛家哥哥在后面照应了。”黛玉微微一笑,“对了,我这里正好有些从京城带来的小点心,不太值钱,你拿去给兄弟们尝尝鲜。权当我这个做妹妹的一点心意。”
说罢,她对紫鹃递了个眼色。
紫鹃立刻会意,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了过来。
薛贵看着那食盒,头皮一阵发麻。
他总觉得里面装的不是点心,而是他的人头。
这是羞辱,是警告,是赏赐,也是催命符。
但他不敢不接,只能颤抖着手,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将食盒接了过来。
“那……那小人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这就告退,告退……”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带着人退回了自己的船上,一刻也不敢多留。
很快,漕帮的船队开始缓缓后撤,与官船拉开了数里的距离,远远吊着。
看着对方的船队在远处重新集结,水溶长出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黛玉,眼神里满是钦佩与不解。
“太傅,刚才为何不趁机拿下他?以劫持钦差的罪名,足以将他正法!”
“杀一个薛贵,容易。但杀了他,钱炳坤那条老狐狸就会立刻警觉,缩回洞里。”黛玉看着远方的船队,眼神幽深。
“留着他,他就会像一只苍蝇,嗡嗡嗡地跟在我们身后。”
“他会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忠实’地汇报给他的主子。”
“而我,就是要让他看,看我们是如何一步步走向他们布下的‘陷阱’。”
水溶愣住了:“您的意思是……将计就计?”
“不。”
黛玉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
“我们不进他们的陷阱。”
“我们,要为他们,重新挖一个更大的陷阱。”
她转头对林安吩咐道:“传令下去,船队加速,天黑之前,必须赶到下一个港口,清河镇。”
“另外……”
她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锋芒。
“把我们抓住的那个活口,带上来。”
“我有话,要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