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瘦西湖。
一座名为“听涛苑”的雅致园林深处,水阁之中,气氛凝重如铁。
这里是江南盐商集团最隐秘的议事据点。
如今,成了漏网之鱼们的避风港。
主位上,一个面容精瘦、留着山羊胡的男子端着茶盏,他是盐商二号人物,钱炳坤。
他吹着浮沫,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都说说吧,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一个脾气火爆的胖子猛地一拍桌子,吼道,“姓薛的屠夫在扬州还没走!那姓林的丫头片子又带着人杀过来了,摆明了是要赶尽杀绝!”
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劝道:“赵兄稍安勿躁。只要两淮的盐场还在我们手里,朝廷就不敢把我们逼得太狠。”
“放屁!”胖子唾沫横飞。
“你没听到风声?那小娘们搞出了什么‘晒盐法’!成本不到一成,产量十倍!”
“这玩意儿要是真让她搞成了,咱们的盐场就是一堆烂泥!”
“晒盐法”三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是釜底抽薪。
是要彻底断了他们的活路!
钱炳坤终于放下了茶盏,茶盏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所以,那东西,绝不能让她搞成。”
他眼中闪着狠戾的光,看向角落里一个沉默的黑衣人。
“东西,到手了吗?”
那黑衣人是他们豢养的死士头领,“夜枭”。
夜枭躬身:“钱老板,失手了。”
满座皆惊。
夜枭将昨夜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对方像是早有准备,设了埋伏。我们的人折了一个,东西也被抢了。”
钱炳坤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钦差的护卫队整晚没有异动?”
“没有。”夜枭摇头,“而且对方的做派,不像是官家人,倒像是……亡命徒。”
水阁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
夜枭沉声道:“老板,现在最关键的是,图纸被抢,我们还被抓了一个活口。那人知道我们不少据点,一旦开口……”
钱炳坤的脸色彻底阴沉下去。
“必须把人救回来,或者,让他永远闭嘴。”
“还有那份图纸,不惜一切代价夺回来,销毁!”
“可我们现在连对方的影子都摸不着!”胖子急道。
“他们抢了东西,总要销赃。他们抓了人,总要藏匿。”钱炳 c 坤眼中闪过一丝毒辣。
“传我的话,发动我们所有在运河沿线的关系,给我查!”
“不管是黑道白道,水里游的,地上跑的,都给我盯紧了!任何可疑的陌生面孔,尤其是带着那个箱子的,格杀勿论!”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血腥味。
“另外,联系‘那边’的人。”
“就说,鱼儿已经离京,正沿着运河南下。”
“让他们做好准备。必要的时候,我不介意让那支钦差队伍,永远沉在运河里。”
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脸色一变:“钱兄三思!那帮倭寇是喂不熟的狼!”
“引狼入室,总好过坐以待毙!”钱炳坤冷冷打断他。
“那林黛玉的刀已经架在我们脖子上了!再瞻前顾后,就等着一起去给汪致远陪葬吧!”
……
大运河,一艘不起眼的官船上。
黛玉正坐在船舱里,面前摆着一张简易的沙盘。
沙盘上,是她凭着前世记忆亲手绘制的东南沿海地形图,山川、河流、港口,标注得清清楚楚。
水溶站在一旁,眉头紧锁。
“太傅,我们改走水路,还遣走了大部分禁军,这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地。”
“运河之上,龙蛇混杂,一旦被对方的水上势力盯上,我们这两艘船,就是活靶子。”
这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一个极其冒险,甚至愚蠢的决定。
黛玉抬起头,反问:“王爷可知,为何我要带上茗烟,演那一出‘空城计’?”
水溶想了想:“是为了故意泄露‘图纸’被抢的消息,让他们以为我们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丢失,从而放松警惕?”
“是,但不全是。”
黛玉拿起一枚代表船只的小旗子,插在了沙盘的运河水道上。
“我是要告诉他们三件事。”
“第一,我的‘图纸’丢了。这会让他们疯狂地去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箱子,耗费他们大量的人力物力。”
“第二,抢走‘图纸’的,是一伙来历不明的狠角色。这会让他们内部产生猜忌和混乱,让他们去怀疑一切可以怀疑的对象,甚至狗咬狗。”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黛玉的指尖,从运河,一路划向出海口。
“我要让他们相信,我林黛玉,虽然有点小聪明,但在真正的江湖险恶面前,不堪一击。”
“我的护卫力量薄弱,我的决策充满漏洞。”
“我,很好对付。”
水溶恍然大悟,脊背却窜上一股凉意。
示敌以弱,诱敌深入!
她不仅仅是在迷惑敌人,更是在给他们注入一种“可以轻易干掉她”的信心!
当一个人对胜利过于渴望和自信时,就离犯错不远了。
“可……这也太险了。”水溶仍是忧心忡忡,“万一他们不上当,直接调集重兵围剿……”
“他们会的。”黛玉的语气十分笃定,“但不是现在。”
她站起身,走到船窗边,看着两岸飞速倒退的景色。
“一个被抓的活口,一个装着‘绝密图纸’的箱子。这两样东西,就像两块钩子,死死地钩住了他们的喉咙。”
“在找到这两样东西之前,他们不会轻易对我下杀手。”
“因为他们会担心,一旦我死了,这两样东西就会落到朝廷手里,那他们就彻底完了。”
“所以,他们现在最想做的,不是杀我,而是找到那伙‘江湖人’。”
“而我们,”黛玉回眸一笑,那笑容在水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狡黠。
“就可以趁着他们满世界找鬼的时候,安安稳稳地坐着船,喝着茶,直抵东南。”
水溶看着她,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发现,自己还是远远低估了这位太傅。
你以为你看懂了她的第一层意图,其实你早已掉进了她的第三层陷阱。
“报!”
林安快步走进船舱,神色有些古怪。
“姑娘,王爷。船行至前方三岔河口,有几艘船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水匪?”水溶立刻警觉。
“不像。”林安摇头,“对方打着‘薛’字旗,说是薛家漕帮的船队,奉总舵主之命,前来为钦差大人护航。”
水溶松了口气,看向黛玉:“是薛蟠的人,他倒是有心了。有漕帮护送,我们安全多了。”
黛玉却没有立刻表态。
她走到船头,拿起千里镜,望向远方的河口。
宽阔的河面上,浩浩荡荡地停着十几艘大小不一的漕船。
船上站满了精壮的汉子,神情剽悍。
为首的大船上,一面巨大的“薛”字大旗迎风招展。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黛玉的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不对。
太张扬了。
薛蟠知道她此行是为了隐蔽,绝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来给钦差护航的。
这不像是接应。
这更像是……一种炫耀,一种示威。
或者说,一种警告。
“林安,”黛玉放下千里镜,声音沉静,“你看清对方为首之人的模样了吗?”
“看清了,”林安答道,“是个四十多岁的胖脸中年人,穿着一身锦缎,满脸堆笑,看着倒像个富商,不像个跑船的。”
“他自报家门了吗?”
“报了。他说他叫薛贵,是薛家宗亲,如今是薛家漕帮的副帮主,主管运河一带的事务。”
薛贵?
黛玉的脑海里,飞速闪过这个名字。
前世,薛家败落后,这个野心勃勃的旁支族人,卷了漕帮一大笔钱,不知所踪。
是他?
如果真是他,那今天这场“护航”,恐怕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姑娘,怎么了?”水溶见她神色有异,不禁问道。
黛玉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那片船队,冷冷一笑。
有意思。
正愁江南的水不够浑,这就有人主动跳下来搅局了。
“传我命令,”黛玉转身,对林安道,“让我们的船,靠过去。”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告诉那位薛副帮主,本官感谢他的好意。”
“请他上船一叙,本官要当面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