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漫长。
车轮与马蹄单调地碾过黄土,扬起一阵又一阵的尘埃。
黛玉的队伍行进得不快,也不慢。
五十万两白银,近百名工匠,还有那些承载着一个时代变革的图纸器械,这个目标太大了。
她手握天子剑,身负节制三省文武之权。
但黛玉清楚,这道圣旨能震慑住多少人,就能激起多少人的杀意。
东南三省,山高皇帝远。
京城的权力之鞭,甩到那里,力道早已十不存一。
“太傅。”
水溶驱马靠近,与她并驾齐驱,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忧虑。
“我们此行,明火执仗,无异于将靶子画在了自己身上。”
“东南那些官吏,怕是早已严阵以待。”
“严阵以待?”
黛玉的目光投向被夕阳拉成金色的漫长道路,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们若只是严阵以待,那便是好事。”
“我怕的,是他们什么都不做。”
水溶心头一跳,瞬间领悟了其中的关键。
最可怕的敌人,从来不是张牙舞爪冲上来的恶犬。
而是潜伏在暗处,耐心等待你犯错的毒蛇。
明面上的对抗,总有应对之法,但若是整个东南官场都对你阳奉阴违,消极怠工,处处给你下软钉子,那才是真正的寸步难行。
“那我们……”
“不急。”
黛玉轻勒缰绳,让胯下白马走得更稳了些。
“有人,会比我们更急。”
队伍行至一处驿站,准备安歇。
这是出京的第五天。
驿丞早已接到通报,领着一众驿卒跪在门口,每个人都战战兢兢。
钦差队伍的规模远超他的想象,驿站里所有的上房都被腾空,灶房里猪羊齐备,已是热火朝天。
黛玉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亲兵。
她正要进门,眼角的余光,却扫到了驿站角落。
一个不起眼的马厩旁,拴着几匹风尘仆仆,却膘肥体壮的好马。
那马蹄的铁掌上,沾着南边特有的红泥。
马鞍的搭扣,是江南独有的样式。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面上不动声色,径直走进了驿丞为她备下的最清净的院落。
紫鹃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房间,铺床叠被,检查熏香茶水,一切都井井有条。
黛玉坐在窗边的榻上,端起一杯温水。
“姑娘。”
“去告诉驿丞,我一路劳顿,身子不适,晚膳便不与众人同用,在房里简单吃些清粥小菜即可。”
“再悄悄去寻个嘴碎的驿卒,给他几两银子。”
黛玉的声音很轻。
“打听一下,驿站里除了我们,还住了些什么人。”
紫鹃心思缜密,立刻明白了黛玉的用意,福了一福,也悄然离开。
屋子里,只剩下黛玉一人。
她没有看书,也未假寐,只是静静看着窗外。
夜色渐浓,院中灯笼亮起,将廊下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紫鹃回来了。
她谨慎地掩上门,凑到黛玉身边,声音压到最低。
“姑娘,问清楚了。”
“驿站里确实还住着一拨人,自称是扬州来的茶商,要去南边贩茶。领头的出手阔绰,把驿站剩下的好房间都包了。”
“茶商?”
黛玉的指尖在桌上轻轻一点。
“扬州来的?”
“是。”
紫鹃压低声音,学着那驿卒的口气。
“那驿卒说,他们比咱们早到半天,一进门就塞了驿丞一个大红包,说赶路辛苦,不想被人打扰。驿丞本想将他们请走,但看在银子的份上,就让他们从后门进来,住在了最偏僻的院子里。”
黛玉笑了。
扬州,茶商。
这几个词凑在一起,太过巧合。
汪致远等人虽被一网打尽,但盐商盘踞江南百年,关系网早已如蛛网般盘根错节,总会有那么几条漏网之鱼。
这些人,闻到风声,想必是急着南下,去联络旧部。
又或者……是去见某个不该见的人。
“他们很谨慎。”黛玉评价道。
“可不是嘛。”紫鹃点头,“那驿卒还说,那些人一个个看着精明强干,虽穿着商贾的衣裳,但走路的样子,倒像是练家子。他们进了院子,就再没出来过,连饭都是让小二送到门口的。”
越是如此,越说明心里有鬼。
“做得好。”
黛玉赞了一句,从妆匣里取出一支成色极好的金簪,递给紫鹃。
“赏你的。”
紫鹃喜滋滋地接过,又有些担心:“姑娘,那我们要不要……让王爷派人去查?”
“不必。”
黛玉摇头。
“打草,会惊蛇。”
她要的,从来不是抓几条小鱼。
她要跟着这条线,找到鲨鱼的老巢。
“你再去一趟。”黛玉吩咐道,“去找水溶,让他今晚安排双倍的人手守夜,尤其看好咱们带来的那些工匠,和装着图纸的车。”
“但,只守不攻。”
“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对方不闯进来,就当没看见。”
“只守不攻?”紫鹃很是不解。
“对。”
黛玉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
“我们是奉旨办差的钦差,不是抓贼的捕快。”
“贼,自然有抓贼的人去对付。”
紫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领命而去。
是夜,月黑风高。
驿站里,除了禁军巡逻时甲叶的轻微摩擦声,万籁俱寂。
那处偏僻的院落,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出。
他们如狸猫般潜行,目标直指驿站后院停放车辆的地方。
暗处,水溶身边的护卫队长做了个手势,准备带人拦截。
水溶抬手,制止了他。
他想起了黛玉的嘱咐——只守不攻。
那几条黑影在车队旁徘徊,动作极轻,显然不想惊动任何人。
片刻后,他们似乎找到了目标,几人合力,从一辆不起眼的大车底下,小心翼翼地拖出一个长条形的木箱。
箱子不大,但从他们吃力的样子看,分量不轻。
得手后,几人不敢耽搁,立刻原路返回,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从始至终,禁军的岗哨如同瞎子和聋子,毫无反应。
护卫队长看得心急如焚,凑到水溶身边:“王爷,就这么让他们把东西偷走了?那里面可是……”
“沉住气。”
水溶的目光,却望向了驿站之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相信黛玉的判断。
这出戏,才刚刚开场。
果然。
那几条黑影抬着箱子,才窜出驿站不到一里地,前方的官道上,忽然亮起了几支火把。
“什么人!”
黑影们立刻警觉,齐齐拔出腰间的兵刃。
火光下,十几个穿着短打劲装的汉子拦住了去路。
为首一人,身材不高,但极为精悍,手里拎着一把朴刀,脸上带着一股子浓重的匪气。
“过路的。”
那精悍汉子嘿嘿一笑,用刀尖指了指他们手里的箱子。
“留下买路财,爷放你们过去。”
黑影的头领怒喝:“瞎了你的狗眼!我们是……”
话音未落,那精悍汉子已经没了耐心。
“管你是什么人!在爷爷的地盘上,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兄弟们,给我上!东西留下,人废了!”
一声令下,十几个汉子如饿虎扑食般冲了上来。
这群所谓的“茶商”显然也是身手不凡之辈,立刻挥刀抵抗,一时间刀光剑影,叮当作响。
但他们很快发现,对方的人不多,可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打法。
招式狠辣,配合默契,分明是常年在刀口上舔血的主儿。
仅仅几个回合,“茶商”这边便有人挂了彩。
“撤!”
头领见势不妙,果断下令。
他们丢下箱子,虚晃一招,便想抽身逃离。
“想跑?”
那精悍汉子冷笑一声,身形如电,一脚踹在最后一个黑影的腿弯处。
那人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其余人更是头也不回,转瞬间便逃进了路边的密林。
精悍汉子并不去追,只是走到那木箱前,用刀鞘敲了敲。
“出来吧。”
话音刚落,木箱的盖子忽然从里面被推开。
一个瘦小的身影,憋得满脸通红,从里面狼狈地钻了出来。
正是黛玉身边的小厮,茗烟。
“哎哟我的妈呀,可憋死我了!”
茗烟一出来就大口喘气。
“林安大哥,你们再晚来一步,我就得在里面见佛祖了!”
被称作林安的精悍汉子,正是林家以前的护院头领,如今黛玉亲卫队的队长。
他瞥了一眼茗烟,没什么好气:“出息。让你当个诱饵,看把你吓得。”
“我这不是怕嘛!”茗烟缩了缩脖子,“那箱子里装的可都是石头!万一他们发现不对,当场把我劈了怎么办?”
“姑娘算准了他们不敢当场开箱。”林安拍了拍箱子,“走吧,回去复命。”
他们押着那个被抓住的活口,带着装满石头的箱子,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驿站。
黛玉的房间里,灯还亮着。
林安将事情的经过禀报了一遍。
“审过了吗?”
黛玉的目光落在那个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条的俘虏身上。
“嘴硬得很。”林安摇头,“不过,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个。”
他呈上一块小小的腰牌。
铁质的,上面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一朵浪花,又像是一只窥视的眼睛。
黛玉接过腰牌,放在灯下仔细端详。
这个符号,她没见过。
前世的记忆里,也搜寻不到任何关于它的信息。
“看来,江南的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她喃喃自语。
“姑娘,接下来怎么办?”林安问道。
黛玉将腰牌收起,看向窗外已经泛起鱼肚白的天空。
“不必管他。”
“好吃好喝伺候着,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跑了。”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们丢了‘货’,折了‘人’,一定会回来找的。”
“我们,继续赶路。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
她话锋一转,看向林安。
“从明天起,路,不必走官道了。”
“走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