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要亲任钦差,巡视东南。
这消息如同一块巨石砸入京城这潭深水,满朝文武,尽数失声。
养心殿。
小皇帝的旨意墨迹未干,玉玺还悬在半空。
殿外,闻讯赶来的内阁重臣与宗室亲王,已经黑压压跪了一地。
为首的,是新任内阁首辅李阁老,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胡须都在发颤。
“陛下,万万不可!”
他声嘶力竭,几乎是吼出来的。
“林太傅乃帝师之尊,千金之躯,怎可亲赴东南险地!”
“况且,东南倭寇横行,民风彪悍,太傅一介女子……这……这于理不合,于祖宗规矩不合啊!”
一位上了年纪的宗室王爷跟着叩首,声泪俱下。
“朝中能臣干吏如云,何须太傅亲自涉险!”
“祖宗规矩?”
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不大,却让殿内所有嘈杂瞬间被抽空。
一直沉默的黛玉,终于开口。
她目光平静,一一扫过地上跪着的“国之栋梁”。
“请问王爷,我大周朝哪条祖宗规矩写了,女子不能为国分忧,为民办事?”
那王爷喉头滚动,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黛玉的视线,转向李阁老。
“还是说,在诸位大人眼中,我林黛玉,除了‘太傅’这个虚名,便只是个躲在深宫高墙内,纸上谈兵的后宅妇人?”
她的眼神,没有一丝温度。
被她目光触及的官员,无不心头发紧,下意识地垂下眼帘。
那眼神太过锐利,似乎能穿透他们官袍下包裹的真实心意。
哪里是担心她的安危。
他们是在害怕。
怕这个年纪轻轻,却已权倾朝野的女子,再立下这等不世之功。
怕她手中的权力,会彻底压垮朝堂上那根脆弱的平衡木。
一个薛蟠,已在江南掀起滔天巨浪,让无数人夜不能寐。
如今,他背后那位真正的执刀人要亲自下场。
他们怎能不惧?
怎能不怕?
“太傅……言重了。”
李阁老到底是官场老油条,立刻收敛了惊惶,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臣等绝无此意!只是东南之事,非同小可!”
“那所谓的‘晒盐法’,闻所未闻,若只是纸上谈兵,届时劳民伤财,岂不为天下人耻笑?”
“林大人坐镇京中,统筹全局,方为万全之策!”
这话说得极有分量。
明为劝谏,实则暗藏机锋,质疑“晒盐法”的可行性,更是在暗示,你林黛玉若去了,一旦失败,丢的是整个朝廷的脸面。
“李阁老多虑了。”
黛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锦囊,递给身旁的小皇帝。
小皇帝会意,打开锦囊,倒出几颗晶莹剔透,在殿内光线下闪着碎光的颗粒。
“诸位爱卿,上前来,尝尝。”
小皇帝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亢奋。
李阁老等人迟疑着起身,各自拈起一粒,放入口中。
下一秒。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咸!
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咸味在舌尖炸开,不带丝毫寻常海盐的苦涩,甚至比他们毕生尝过的任何贡盐,都要纯正!
“这……这是……”李阁老眼睛瞪得像铜铃。
“此物,便是‘晒盐法’所得。”
黛玉的声音清清淡淡,却如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早在数月前,我便已密信薛蟠,令其在京郊寻觅可靠之人,觅地试制。此盐,便是第一批成品。”
一句话,堵死了所有质疑。
人家不仅有法子,连成品都摆在了你面前!
李阁老张着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知道,大势已去。
小皇帝看着众臣脸上青红皂白的变换,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涌上心头。
他挺直了尚显单薄的脊梁,第一次真正拿出了帝王的威仪。
“朕,意已决!”
“册封太傅林黛玉为一品‘钦命巡越东南总制盐法事宜大臣’,赐天子剑,如朕亲临!”
“节制东南三省文武,总领晒盐法推行及清剿倭寇之一切事宜!”
“户部,拨银五十万两!工部,调派百名巧匠!即刻听候林大人调遣!”
“朕,要在三个月内,看到第一批平价新盐,运抵京城!”
小皇帝的目光如电,扫过殿下每一个僵硬的面孔,声音陡然拔高。
“朕,更要让那些勾结外敌,鱼肉百姓的国贼,血债血偿!”
“谁赞成?谁反对?”
这一次,落针可闻。
“臣等……遵旨!”
山呼万岁的声音里,黛 a 玉神色如常,只对着小皇帝,微微一福。
……
三日后,京城东门。
钦差仪仗,绵延数里。
没有华盖如云,没有侍女成群。
只有一队队披甲执锐的禁军护卫,和一辆辆装满了工具、图纸、种子的朴素大车。
黛玉一身干练的深青色骑装,长发用玉冠高高束起,跨坐在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上,整个人英气逼人。
水溶骑马伴在身侧。
黛玉一夹马腹,正欲前行。
“林姑娘!等等!”
一个粗豪的声音自城门方向疾驰而来。
众人望去,只见一骑快马卷着烟尘,马上之人身材魁梧,面容黝黑,正是星夜兼程,从扬州押解人犯回京的石砚。
他身后,一辆巨大的囚车里,汪致远面如死灰,形同槁木。
石砚翻身下马,几步冲到黛-玉马前,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裹,双手高高奉上。
“这是薛爷让属下,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的!”
黛玉接过,打开。
里面不是信,也不是珍宝。
而是一面小小的,用上好海黄木雕成的令牌。
令牌正面,是张牙舞爪的一个“薛”字。
背面,则是一幅简略的海图,标记着几个不为人知的岛屿和航线。
“这是薛家漕帮的总令牌。”
石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敬畏。
“薛爷传下话来,从今往后,薛家在东南沿海,所有船只、人手、码头、暗桩,悉听姑娘一人调遣!”
他顿了顿,学着薛蟠那独有的腔调,咧嘴一笑。
“薛爷还说,他那三千新兵正嗷嗷叫着,等着您这位财神爷过去发粮饷。”
“他会在东南,给您备一份大礼。”
黛玉捏着那块温润的令牌,眼底掠过一抹暖意。
那个看似粗莽的呆霸王,心思却比谁都细腻。
这是将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毫无保留地交到了她手上。
“替我谢他。”
黛玉郑重收好令牌。
“告诉他,他的兵,我养了。他的礼,我等着。”
她目光一转,扫过囚车里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盐商巨擘,那眼神,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死物。
随即,她不再停留,调转马头,对着身后绵长的队伍,手臂干脆利落地向前一挥。
“出发!”
号角长鸣,车轮滚滚。
青色的身影,在万众瞩目下,带着一支开创新时代的队伍,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浩浩荡荡,奔赴那片未知的海疆。
石砚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漫天尘土中,耳边忽然响起薛蟠送他出镇江时,醉醺醺说的话。
“石兄,你知道吗?我以前觉得,这天下,就是打打杀杀,吃喝玩乐。”
“直到遇见了林姑娘,我才知道,这天下,他娘的原来可以是另一番模样。”
“她要换了这江南的天,我便替她去换。”
“如今,她要去换了那东南的海……”
“我薛蟠,便是她的第一艘船,第一把刀!”
囚车里,汪致远透过栅栏,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眼中最后的怨毒,被一种彻底的冰冷所取代。
他知道。
一个属于盐商的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