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林府。
一封来自江南的八百里加急,正静静躺在黛玉的书案上。
信是薛蟠写的。
字迹龙飞凤舞,跟他的人一样,透着一股子无法无天的张扬。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说了三件事。
第一,汪致远等八大盐商已悉数拿下,人证物证俱全。抄没的家产初步估算,足可抵大周朝两年税赋。
第二,他“顺手”收编了太湖水匪及盐商私兵三千余人,正在镇江操练,请朝廷给个名分,发些粮饷。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从汪致远的密信中,发现了一桩远比谋刺钦差更加骇人的图谋。
江南盐商,竟与东海之外的倭寇,有秘密往来。
他们不仅走私朝廷严令禁止的铁器、药材,甚至还在暗中资助倭寇。
意图在东南沿海,制造一场更大的混乱,以此来牵制朝廷,方便他们在江南继续为所欲为。
“资助倭寇,里通外国……”
黛玉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眼神穿过窗棂,望向遥远的东南方向。
那双向来清冷的眸子里,罕见地掠过一丝真正的寒意。
前世,大周朝的中后期,倭寇之患愈演愈烈,最终酿成东南糜烂,国库空虚,民不聊生的惨剧。
她只当是国力衰退,海防废弛所致。
却从未想过,这滔天的灾祸背后,竟还有江南这帮“义商”在推波助澜。
为了自己的私利,竟不惜引狼入室,饮鸩止渴。
“真是……好大的一盘棋。”
黛玉轻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姑娘,”雪雁端着一盏新沏的燕窝走进来,见她神色凝重,不由放轻了脚步,“可是江南那边,又出了什么事?”
“不是坏事。”
黛玉回过神,端起燕窝,用银匙轻轻搅动着。
“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雪雁有些不解。
黛玉却没有解释,只是问道:“宫里那边,有什么动静?”
“回姑娘,”雪雁答道,“自打那日黄阁老被下了天牢,朝堂上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弹劾的折子少了,求情的折子却堆成了山。还有些言官,话里话外,说陛下被‘奸佞’蒙蔽,行事太过酷烈,恐失了君王仁德。”
“奸佞?”
黛玉笑了笑,这顶帽子,扣得倒是顺手。
“他们还不敢指名道姓地骂姑娘您,只敢说些含沙射影的话。”雪雁撇了撇嘴,很是不忿,“不过,陛下这次倒是硬气得很。谁求情,就把谁的家人亲眷跟江南盐商的银钱往来账目扔到他脸上,堵得他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如今,已经有十几位大人,被勒令在家思过了。”
“他做得很好。”
黛玉点头,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这位小皇帝,在经历了最初的恐惧与依赖后,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
他开始懂得,帝王的“仁德”,不是对蛀虫的宽恕,而是对江山社稷的铁腕守护。
但光有铁腕还不够。
“雪雁,你去备车。”黛玉放下燕窝盏。
“我们进宫。”
……
养心殿。
小皇帝正对着一幅大周疆域图出神。
那片代表着江南富庶之地的版图上,被他用朱笔,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太傅。”
看到黛玉进来,他立刻迎了上去,脸上的少年稚气已褪去不少,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与威严。
“薛蟠的信,朕也收到了。”
他开门见山,声音里压着一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朕真是没想到,他们……他们竟敢如此!”
资助倭寇。
这四个字,比谋刺钦差,性质要恶劣百倍千倍。
这已不是谋逆。
这是叛国!
“太傅,朕想立刻发兵,将所有涉案之人,满门抄斩!”
小皇帝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然后呢?”
黛玉静静地看着他,反问。
“然后?”小皇帝一愣。
“然后,朝中百官会说陛下您被薛蟠一张来历不明的纸条冲昏了头脑,滥杀无辜。江南的士绅会群情激愤,说朝廷栽赃陷害,逼得他们走投无路。甚至,那些被我们抄了家的盐商残余势力,会借此机会,与倭寇彻底勾结,在东南掀起一场真正的战火。”
黛玉的声音很平静,却让小皇帝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他只看到了罪恶,想到了惩罚。
而他的太傅,已经看到了惩罚背后,可能引发的一连串海啸。
“那……依太傅之见,我们该如何?”小皇帝虚心求教。
“证据,还不够。”
黛玉走到那幅地图前,手指点在了江南与东南沿海的交界处。
“薛蟠找到的,只是线索。我们需要一个,能让天下人都闭嘴的,铁证。”
“如何找?”
“引蛇出洞。”
黛玉吐出四个字。
她转过身,看着小皇帝,目光深邃。
“陛下,江南的盐,为何能成为那些人挟制朝廷的命脉?”
小皇帝思索片刻,答道:“盐,国之根本。百姓不可一日无盐,朝廷税赋,盐税占了近半。而两淮盐场,产量冠绝天下,尽在他们掌控之中。”
“说得对。”黛玉颔首,“所以,要想彻底拔掉这颗毒瘤,就不能只满足于抄了几个盐商的家。”
“我们要做的,是彻底砸了他们的饭碗。”
“砸了他们的饭碗?”小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黛玉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高深莫测。
“陛下,您可曾听说过,‘晒盐法’?”
这个词,对小皇帝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大周朝的盐,自古以来,便以“煮盐”为主,取海水或井盐水,用大锅熬煮,耗费大量薪柴,工序繁复,成本高昂。
黛玉缓缓道来:“有一种法子,不需薪柴,不需铁锅。只需一片平坦的海滩,一片晴朗的天空。引海水入田,日晒风吹,七日之后,便可得雪白精盐。其成本,不足煮盐一成,其产量,十倍于煮盐。”
小皇帝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
成本不足一成,产量十倍于煮盐!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朝廷可以彻底摆脱对两淮盐场的依赖!
这意味着,盐价可以大幅降低,百姓人人都能吃上平价盐!
这意味着,江南盐商手中那张最大的王牌,将变成一张废纸!
“此法……此法当真可行?”
小皇帝的声音都在颤抖。
“可行。”
黛玉的回答,斩钉截铁。
这并非她凭空捏造,而是她记忆中,早已被历史证明过的变革。
“太傅……太傅真乃神人也!”小皇帝激动得无以复加,他仿佛已经看到,国库充盈,百姓安乐的盛世景象。
“但是,”黛玉话锋一转,给他火热的头脑,浇上了一盆冷水,“此事,急不得,也瞒不住。”
“新法推行,必然会触动旧有利益。江南那帮人,在被我们彻底清算之前,必然会做困兽之斗。”
“而这,恰恰是我们的机会。”
黛玉的眼中,闪动着算计的光芒。
“陛下,我们可以这么做。”
“第一,明面上,您要下旨,斥责薛蟠。就说他行事操切,株连太广,虽查抄有功,但手段过于酷烈,有伤天和。令他将八大盐商主犯押解进京,交由三司会审。其余家眷,暂且收监,听候发落。”
小皇帝一听就急了:“太傅,这岂不是……”
“示敌以弱。”黛玉打断他,“我们要让那些藏在暗处的人觉得,朝廷怕了,怕把事情闹大,怕江南真的乱起来。让他们觉得,只要运作得当,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第二,您要‘不经意’间,将‘晒盐法’的消息,透露出去。就说,朝中有一位精通格物之学的奇人,献上了此等利国利民之法,您龙心大悦,准备在东南沿海,寻一处试点,大力推行。”
“为什么要透露出去?”小皇帝更加不解,“这等神技,不是该当做最高机密吗?”
“因为我们要钓的鱼,不是小鱼,是鲨鱼。”
黛玉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江南盐商和倭寇勾结,图的是什么?是钱。而‘晒盐法’一旦推行,断的是他们所有人的财路。他们会怎么做?”
小皇帝茅塞顿开。
“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毁掉这个试点,杀了那个‘奇人’!”
“没错。”
黛玉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东南沿海一个不起眼的小点上。
“而那个时候,我们只需要在试点周围,布下天罗地网。”
“等着他们,带着他们里通外国的铁证,自己送上门来。”
“人赃并获,一网打尽。”
小皇帝看着黛玉,心中涌起无限的敬畏。
他这位太傅,下的是一盘何其之大的棋。抄家扬州,只是一个开始。她要的,是借着这个机会,将江南乃至东南沿海盘根错节的毒瘤,连根拔起!
“朕明白了。”
小皇帝重重点头,他的眼中,燃起了与黛玉如出一辙的火焰。
“就按太傅说的办!”
“那……献上‘晒盐法’的这位奇人,以及主持试点的钦差,该派谁去?”小皇帝问道。
黛玉转身,缓步走向殿门。
清晨的阳光透过门楣,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辉。
她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趟东南,臣,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