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天,塌了。
当汪府那扇象征百年威严的朱漆大门,在官兵的巨木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轰然倒塌时,扬州城内无数双眼睛,都见证了这一刻。
汪致远被两个兵士从门后拖了出来,像拖一条死狗。
他头上的员外帽滚落,发髻散乱,那张养尊处优的脸上沾满灰土,再不见半分盐商巨擘的从容。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马上的薛蟠,里面混杂着怨毒、恐惧,和一种彻底的、无法理解的茫然。
他想不通。
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这盘天衣无缝的棋,怎么就走进了死局?
薛蟠从马背上翻下,军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他一步步走到汪致远面前,蹲下身,与瘫软在地的男人平视,脸上挂着那种特有的、混不吝的笑容。
“汪老板,别来无恙啊。”
薛蟠拍了拍汪致远的脸,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极致的羞辱。
“听说你给爷送行,特意花了七十万两,在鬼愁湾买了头等席?”
汪致远牙关咯咯作响,一个字都说不出。
“可惜,爷命硬,阎王不收。”
薛蟠啧啧两声,从怀里掏出那份带血的供词,在汪致远眼前晃了晃。
“倒是翻江龙那小子,挺上道。你们怎么凑的钱,谁出的头,谁联络的人,一五一十,写得明明白白。”
他将供词折好,小心收回怀里,动作珍视,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哦,对了。”薛蟠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你那几个好兄弟,现在估计也跟你一样,正趴在自家门口,等着官爷上门呢。”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汪致远,笑容倏然收敛,只剩一片冰寒。
“你不是喜欢看戏吗?爷今天让你看个够。”
薛蟠一挥手。
“抄!”
“府中上下,无论主仆,全部拿下!反抗者,格杀勿论!”
“所有账册、信件、地契、库银,全部封存!私藏一两者,斩!”
命令下达,如狼入羊群。
汪府瞬间被哭喊、尖叫、器物破碎声淹没。
汪致远眼睁睁看着自己毕生的心血,在眼前化为齑粉。
他珍藏的古玩字画,被兵士粗鲁地打包扔上板车。
他娇养的美妾爱子,哭喊着被绳索捆绑,推搡着押出府门。
他密室里堆积如山的金银,被一箱箱抬出,在阳光下刺得他眼睛生疼。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薛蟠!”
他终于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你不得好死!你勾结水匪,收编亡命徒,你才是乱臣贼子!”
他试图用这最后的吼声,给薛蟠扣上一顶洗不脱的帽子。
人群中确实起了骚动。
钦差收编水匪,这事听着就透着诡异。
薛蟠闻言,非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
他走到那面翻江龙的帅旗之下,一把将旗杆抄在手里,而后猛地转向围观的百姓。
“乱臣贼子?”
他用旗杆指着汪致远,声震四野。
“他汪致远,让你们卖儿卖女的时候,算不算贼?”
“他囤着米粮,看你们饿死街头的时候,算不算贼?”
“他花钱买朝廷命官的脑袋,算不算贼?!”
三问出口,声声如雷。
围观百姓的眼神从惊疑,渐渐转为刻骨的愤怒。
“至于他们!”
薛蟠将旗杆一横,指向身后那些被收编的水匪。
他们已换下匪服,穿着统一的黑色劲装,虽仍面带悍气,却已有了几分兵士的模样。
“他们是匪,没错!”
翻江龙等人闻言,身子一僵。
薛蟠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
“但从今天起,他们是专咬你们这些‘官匪’的狗!”
“我薛蟠奉皇命而来,就是要用快刀,斩尽江南不平事!”
“别说区区水匪,就算是地府的恶鬼,只要能替朝廷办事,替陛下办事,我薛蟠照用不误!”
用恶人,磨恶人!
以暴,制暴!
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杀得好!”
随即,附和声如潮水般涌来。
“杀了这帮吸血的畜生!”
“薛大人威武!”
民意,在这一刻,彻底倒戈。
汪致远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掉了身家性命,也输掉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人心”。
他看着薛蟠,那个他曾经无比鄙夷的“呆霸王”,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官商之斗。
这是京城那位从未露面的林太傅,布下的一张天罗地网。
而薛蟠,就是那柄最锋利,最不讲规矩,也最致命的刀。
汪致远被拖走了。
扬州城,一日之间,八大豪门府邸,尽数被封。
抄出的金银财宝、米粮货物,堆满了运河码头。
整个江南官场,人人自危,如坐针毡。
抄家持续了整整三天。
石砚负责清点财物,看着那一本本记录着官商勾结的账册,他的手都在抖。
这不是贪腐,这是在挖大周朝的根。
而薛蟠,在忙另一件事。
镇江,临时军营。
他将从八大家私兵护院中挑选出的精壮,与收编的太湖水匪,混编成三千之众。
此刻,这些人正乱糟糟地站在校场上,彼此打量,眼神里满是警惕与不服。
一边是家丁护院,一边是江洋大盗,天生就是死对头。
薛蟠大马金刀地坐在点将台的太师椅上,旁边支着火炉,上面烤着肥羊,香气四溢。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笑眯眯地看着底下,任由气氛越来越紧张。
眼看就要爆发械斗,点将台上的薛蟠,终于动了。
他慢悠悠起身,抽出佩刀,在滋滋作响的烤全羊上,片下一条最肥美的羊腿。
他拿着羊腿,走到台前,看也不看底下剑拔弩张的众人,而是看向了一旁的翻江龙。
“龙哥,”薛蟠笑呵呵地问,“你说,这帮人,谁更厉害点?”
翻江龙一愣,额上渗出冷汗,这问题,怎么答都是错。
薛蟠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说道:“你们,以前是水匪,刀口舔血。他们,以前是护院,主子赏饭。看起来,你们更狠。”
水匪那边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但是,”薛蟠话锋一转,咬了一大口羊肉,吃得满嘴是油,“他们不少是军中退下来的,懂点阵法。你们呢,一盘散沙。真打起来,你们占不到便宜。”
护院那边,腰杆又挺直了些。
“所以啊,”薛蟠将啃光的羊骨头随手一扔,拍了拍手上的油,“谁也别瞧不起谁。”
“在我眼里,你们现在,都是废物。”
一句话,骂了所有人。
校场上,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怒视着薛蟠。
“怎么?不服气?”薛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那就打一场,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是不是废物。”
他指着校场中央一面刚刚立起的巨大战鼓。
“看到那面鼓了吗?”
“现在开始,混战。没有规矩,没有阵营,可以用拳头,可以用刀背。”
“我只看结果。”
“一炷香后,谁能站着,走到鼓前,敲响它。谁,就是这支新军的统领!”
“不仅如此,”薛蟠从怀里摸出一沓银票,随手一扬,纸片如雪花般飘落。
“十万两!敲响鼓的人,全是你的!”
“以后,你们的粮饷,比朝廷禁军高三成!”
“立了功,爷有赏!升官!发财!爷给你们挣一个封妻荫子的前程!”
“但要是谁敢在背后捅刀子,拉帮结派,坏了爷的规矩……”
薛蟠的笑容消失了。
“汪致远,就是你们的下场!”
重赏!军功!前程!
还有那明晃晃的十万两银票!
所有人的呼吸,瞬间粗重。
不管是护院还是水匪,卖命,图的是什么?
不就是这些吗!
前一刻还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此刻,看向彼此的眼神都变了。
那不再是敌视,而是狼看见了猎物的眼神。
“薛大人,此话当真?”一个护院头领沉声问道。
“我薛蟠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
“好!”
“砰!”
不知是谁,先动了手。
整个校场,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角斗场。
拳脚相加声,沉闷的撞击声,压抑的嘶吼声,响成一片。
薛蟠重新坐回太师椅,悠闲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着眼前的“大戏”。
石砚站在他身后,看着那片混乱的战场,眉头紧锁。
“你这样,会死人的。”
“不死人,怎么练出虎狼之师?”薛蟠头也不回,抿了一口酒。
“我要的,不是一群绵羊。”
“我要的,是一把能撕开江南这张烂网的刀。”
“这些人,只有在血里滚过,忘掉自己原来的身份,只记住一个身份——我薛蟠的人。他们,才能真正为我所用。”
石砚沉默了。
他看着薛蟠的侧脸,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那张粗犷的脸上,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狠辣。
他忽然明白,自己还是小看了薛蟠。
这位爷,不仅仅是京城那位林大人手中的刀。
他自己,也想成为一个执刀人。
他的野心,远不止一个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