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汪府。
汪致远的心情,好到了极致。
暖房里,他正侍弄着一盆天价购来的“十八学士”茶花。
这盆花娇贵,水多则烂根,水少则枯萎,像极了人心,需时时拿捏。
此刻,他便觉着,自己已将整个江南的人心,都稳稳拿捏在了掌中。
薛蟠死了。
运河将开。
他们“义商”的美名,已是扬州城人人传颂的佳话。
那些被扣下的货物,也已悉数“取”回,正化作雪花花的银子,流向各地。
一切,都回到了它该在的轨道上,甚至,更好。
“老爷。”
心腹管家福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语调压得很低,透着一股不寻常的紧绷。
汪致远头也未抬,指尖捏着银剪,精准地剪去一片病叶。
“何事?”
“派去镇江取货的船,有三艘,没回来。”
汪致远的动作,停了一瞬。
“没回来?风浪,还是耽搁了?”
“都不是。”福伯的声音更低了,“船老大派人捎信,说那三艘船,在运河上凭空消失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汪致远剪花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凭空消失?”他拧起眉头,“说清楚。”
福伯喉结滚动,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就像……前些日子的钦差画舫。”
一股寒气,从汪致远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
他缓缓放下银剪,转过身,一双眼死死锁住福伯。
“有人在黑吃黑?”
“不排除。”福伯分析,“运河将开,各路鬼神都盯着。我们大张旗鼓,难免招眼。”
“查!”汪致远的声音冷得掉冰渣,“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我的货!是太湖那帮水匪贼心不死?”
“老爷,太湖……”福伯的脸色比哭还难看,“我们派去联络的人,也失联了。”
“十二连环坞,好像从太湖上……抹掉了。”
“什么?”
汪致远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强烈的不安感,几乎让他窒息。
翻江龙拿钱跑路,他能理解。
可整个十二连环坞,上千人的水匪窝,一夜之间人间蒸发?
这算什么事!
一连串的诡异,让他那颗自诩掌控一切的心,终于裂开了缝。
他感到一张看不见的网,已在黑暗中张开,而他,正站在网的中央。
“立刻派人,再去查!”他厉声嘶吼,“我要知道太湖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告诉其他人,都给老子收敛点!事情查清前,所有船,不准出航!”
然而,他的命令,晚了。
当天下午,一个消息在扬州城炸开,比瘟疫蔓延得更快。
钦差大人,薛蟠。
没死!
他不仅没死,还在镇江活蹦乱跳地出现了!
不仅出现,他还带着一支“船队”,正浩浩荡荡,从镇江杀回扬州!
那不是商船队。
船上站着的,不是船工,而是一个个杀气腾腾,手持利刃的……水匪!
为首的大船上,一面黑色的“薛”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旗帜旁,还挂着另一面旗——太湖十二连环坞总瓢把子,翻江龙的帅旗!
薛蟠,就穿着那身扎眼的明黄色绸衫,大马金刀地坐在船头太师椅上。
他左手边,站着本该被他砍了脑袋的翻江龙。
他右手边,站着本该坠江身亡的石砚。
此刻,翻江龙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亲自捧着一盘切好的西瓜,毕恭毕敬地递到薛蟠嘴边。
“爷,您尝尝,这瓜,保熟保甜!”
薛蟠张嘴,懒洋洋地咬了一口。
“噗”的一声,将瓜子吐出老远。
“还行。”
他含糊地评价着,目光却越过拥挤死寂的码头,遥遥望向扬州城内那片雕梁画栋的府邸群。
他脸上,绽开一个笑容。
一个野兽吃饱喝足后,打着饱嗝的,满足而残忍的笑容。
那笑容在说:汪老板,你点的这出戏,现在,轮到爷来唱了。
整个扬州码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魔幻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
钦差大人,收编了太湖水匪?
这是什么通天的手段!
消息传回汪府时,汪致远手里的那杯极品大红袍,“啪”地一声,砸得粉碎。
他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整个人瘫倒在太师椅上,面无人色。
“他……他没死?”
他喃喃自语,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他怎么可能没死?”
“翻江龙……翻江龙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
福伯站在一旁,嘴唇哆嗦着,惨白如纸。
“老爷……我们……中计了。”
是啊。
中计了。
从鬼愁湾遇袭,到坠江失踪,再到他们开仓放粮,派船取货……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局。
一个为他们量身打造的,巨大、残忍,且滴水不漏的陷阱。
薛蟠。
这个被他们视为蠢货、纨绔、呆霸王的男人,用一种最野蛮、最不讲道理的方式,把他们所有人,当猴耍了一遍。
他示敌以弱,引蛇出洞。
然后,一棍子打断了他们花钱雇来的刀。
接着,他将计就计,放出自己的“死讯”,引诱他们自己跳出来,敲锣打鼓地承认“杀官”的功绩。
现在。
他带着人证、物证,还有一支刚刚收编的,比官兵还凶悍的“水军”。
回来了。
他不是来谈判的。
他是来……收账的。
“快!快去通知其他几家!”汪致远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声嘶力竭地尖叫,“让他们把私兵护院都集结起来!关紧大门,死守!”
“还有!立刻去求见知府!不!去总督府!就说薛蟠勾结水匪,意图谋反!请总督大人即刻发兵剿匪!”
福伯刚要转身,一个家丁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写满了绝望。
“老……老爷!不好了!”
“官府……官府的兵,把我们府……给围了!”
汪致远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他踉跄着冲到府门,从门缝向外望去。
府外长街,黑压压站满了披甲执锐的官兵。
为首的一名将领,高高举着一面金牌,牌上一个“敕”字,在日光下闪着让他不敢直视的光。
那是……如朕亲临的御赐金牌。
将领身后,薛蟠骑在高头大马上,正笑吟吟地看着门缝里那只惊恐的眼睛。
“汪老板,”薛蟠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府门,清晰地飘了进来,满是猫捉老鼠的戏谑,“别躲了,出来聊聊?”
“爷刚从鬼门关回来,给你带了点镇江的土特产,想请你尝尝鲜。”
他一边说,一边从马鞍旁解下一个麻袋,随手一扔。
麻袋滚落在汪府门前的石阶上,袋口松开。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了出来。
那人头死不瞑目,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惊恐。
正是汪致远派去镇江“取货”的船队总管。
汪致远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奉旨办案!”
那名将领高举金牌,声若奔雷。
“扬州盐商汪致远等人,勾结水匪,谋刺钦差,意图谋逆!罪证确凿!”
“陛下有旨,凡涉案者,一律抄家问斩,株连九族!”
“来人!”
“给本将——”
“砸开这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