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养心殿。
殿内烛火摇曳,将小皇帝瘦弱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上,显得格外孤单。
他面前的御案上,弹劾薛蟠的奏折堆积如山。
“倒行逆施”、“祸乱江南”、“激起民变”。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这位少年天子的脸上。
最新的一份八百里加急,来自江南织造与两淮盐政衙门的联名奏疏,更是诛心之言。
薛蟠,死了。
死于“水匪”之手,尸骨无存。
“太傅……”
小皇帝的声音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明的不安与依赖,他望向灯下安坐的黛玉。
“他们说,薛蟠死了。奏折上都这么说。”
黛玉正慢条斯理地用银签拨弄着灯芯,让光焰更亮一些。
她甚至没有抬眼。
“陛下,您信吗?”
“朕……”小皇帝语塞,烦躁地抓起一份奏疏,“扬州八大盐商开仓放粮,米价平稳,百姓称颂……这都是真的。”
“称颂?”
黛玉终于抬眸,那双眼中没有半分波澜,只有看穿一切的冷寂。
“用抢来的米,去救被他们逼到绝路的人,再赚一个‘活菩萨’的美名。”
“这笔买卖,确实划算。”
小皇帝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黛玉放下银签,缓步走到他身侧,纤细的手指点在那份联名奏疏上,点在那几个鲜红的官印上。
“他们杀了一个钦差,再用民意当做绳索,捆住陛下的手脚。”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针。
“他们要的不是重开运河,而是要陛下您,亲口承认,朝廷错了,他们江南的规矩,才是对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小皇帝的声音带了哭腔,“朝里的大臣……他们都说,是朕用人不当,要朕……下罪己诏。”
“罪己诏?”
黛玉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冰冷,且残忍。
“他们想得真美。”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
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
“陛下!林大人!不好了!”
“内阁首辅黄阁老,带着几十位大人,在殿外跪下了!说……说要请陛下为江南万民做主!”
逼宫。
这两个字,像无形的巨石,狠狠压在小皇帝的心头。
他身体一晃,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黛玉的衣袖,指尖冰凉。
黛玉反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那触感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让他狂跳的心,奇迹般地镇定了下来。
“别怕。”
黛玉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平静无波。
“让他们跪。”
“天冷,地硬,跪久一点,脑子或许能清醒些。”
她松开手,转身从自己的书案上,取来一个长条黑漆木盒。
“看戏之前,我们先看看票根。”
盒子打开,里面并非什么珍宝,而是一卷画轴。
画轴展开,呈现在小皇帝面前的,不是山水,不是美人。
是一份密密麻麻,血迹斑斑的状纸。
为首的名字,用血指印按着——翻江龙。
其后,是上百名水匪的画押与指印。
状纸旁,附着一沓扬州“德源”钱庄的银票拓印,每一张,都指向汪致远的私产。
更有一份名单,详细记录了扬州盐商与京中各位大员的银钱往来,时间,地点,经手人,一笔一笔,清晰到令人发指。
“这……这是……”小皇帝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停滞了。
“薛蟠送回来的。”
黛玉的语气,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他没死。他只是顺手把太湖十二连环坞给抄了,把这些‘水匪’,变成了他的人。”
“现在,轮到我们了。”
小皇帝猛地抬头,他看着黛玉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与怒火,从胸腔中炸开。
他懂了。
太傅不是在等救兵。
太傅是在等敌人自己,把脖子伸到铡刀底下。
“传旨!”他挺直了腰杆,声音不再颤抖,而是淬炼出帝王的冷酷,“让他们,给朕滚进来!”
片刻后,以黄阁老为首的一众大臣,鱼贯而入。
个个面带悲戚,神情肃穆,一进殿,便齐刷刷跪倒。
“陛下!”黄阁老抢先开口,老泪纵横,“臣等听闻钦差薛蟠遇害,痛心疾首!此獠祸国殃民,死不足惜!但江南乃国之根本,不可一日无主!恳请陛下降旨,追夺薛蟠所有封赏,另择贤能,以安民心!”
“恳请陛下,以安民心!”
身后,附和之声如山呼海啸,仿佛代表着煌煌天意。
小皇帝端坐龙椅,冷眼看着底下这群“忠臣”的精湛表演,一言不发。
他只是在等。
等他的太傅,开口。
“黄阁老。”
黛玉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你说薛蟠祸国殃民,证据呢?”
黄阁老一愣,随即义正辞严:“扬州米价飞涨,运河断航,民怨沸腾,这难道还不是证据?”
“那如今米价平稳,是谁的功劳?”黛玉反问。
“自然是汪致远等义商,为国分忧!”
“哦?”
黛玉点了点头,仿佛十分认可。
“那本官倒要请教阁老,既然汪致远是忠心为国的义商,为何要花七十万两白银,去买当朝一品钦差的项上人头呢?”
一句话。
整个养心殿,落针可闻。
黄阁老脸上的悲痛瞬间凝固,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林……林大人!你休要血口喷人!”他厉声呵斥,声音却在发飘,透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
“血口喷人?”
黛玉笑了。
她走到御案前,拿起那份带血的供词,轻轻一抖。
“太湖水匪翻江龙,亲笔供状。汪致远联合扬州八大盐商,出资七十万两,买凶杀官。”
“人证,是翻江龙和他麾下的一百二十七名水匪。”
“物证,是汪致远私产钱庄的五十万两银票。”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底下跪着的每一个人。
那目光不锐利,不冰冷,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却比任何刀锋都让人胆寒。
“对了,这里还有一份孝敬名单。”
“黄阁老,您猜猜,您八十大寿时,汪致远送的那尊三尺高的纯金寿桃,在第几页?”
轰!
黄阁老再也撑不住了,整个人瘫软下去,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
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薛蟠不是死了吗?翻江龙不是远走高飞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伪造的!这是栽赃陷害!”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伪造?”
一直沉默的小皇帝,终于开口了。
他走下御阶,亲自拿起那份名单,一步步走到黄阁老面前,狠狠甩在他的脸上。
纸张,划破了他苍老的脸颊。
“黄爱卿,你好好看看!”
“看看这上面,有没有你收下的那座扬州宅子的地契拓本!”
“看看这上面,有没有你举荐的门生,收受的每一笔贿银!”
“朕用人不当?朕要下罪己诏?”
小皇帝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亢,一句比一句凌厉,不再是少年的清脆,而是帝王的雷霆之怒!
“朕看,该下罪己诏,该下地狱的,是你们这群结党营私,欺上瞒下,视国法为儿戏的国之蛀虫!”
黄阁老彻底崩溃了。
他看着那白纸黑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竟直接昏死过去。
他精心策划的杀局,成了送自己上路的绝命书。
“来人!”
小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带着前所未有的威严与决绝。
“黄维及其党羽,全部拿下,打入天牢!”
“传朕旨意,八百里加急,发往江南!”
“命钦差薛蟠,持朕金牌,节制江南三省兵马,彻查扬州盐商谋逆一案!”
“凡涉案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就地正法,抄没家产!”
小皇帝转过身,望向黛玉,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
他对着黛玉,深深一揖。
“朕,要让江南的天,换个颜色。”
“朕倒要让天下人都看看,这天下,到底是姓李,还是姓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