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愁湾的血腥气,被运河的夜风吹散了。
可那股味道,又仿佛永远地渗入了这片水域的每一寸淤泥。
薛蟠的画舫,此刻像一座刚刚结束血祭的修罗神殿。
甲板被粗略冲洗过,暗红色的水渍,依旧在木板缝隙间顽固地诉说着方才的惨烈。
石砚立在船头。
手下人正将一具具水匪的尸首绑上石块,一一沉入漆黑的河底。
他的脸色,比脚下的河水还要阴沉。
这场胜利干净利落,却也凶险到了极点。
薛蟠腹部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此刻就像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
船舱内。
薛蟠赤着上身,任由军医用烧红的烙铁处理伤口。
“滋啦——”
皮肉烧焦的气味瞬间炸开。
薛蟠的身体猛地绷紧,额角青筋坟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他死死咬着牙关,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却愣是没吭一声。
石砚推门进来,正看到这一幕,心脏狠狠一抽。
“你就是个疯子。”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薛蟠咧开嘴,脸色苍白得像纸,笑容却依旧张狂得要命。
“不让他捅我一刀,怎么能抓到他手腕?”
“不废了他手腕,怎么能让他彻底没了胆?”
他看着石砚紧绷的脸,忽然笑了:“怎么,心疼了?放心,爷的膘厚,死不了。倒是你,脸色比我还难看。”
石砚没理会他的调侃,将一份刚刚审出的口供递了过去。
“翻江龙招了。和他手下几个小头目说的,都能对上。”
薛蟠接过供词,视线飞快扫过,便随手扔到一旁。
“意料之中。”
汪致远、扬州八大盐商、七十万两白银、一个叫福伯的中间人。
所有的一切,都和林黛玉剧本里预演的,分毫不差。
“物证呢?”薛蟠问。
“翻江龙身上搜出来的五十万两银票,全是扬州‘德源’钱庄的本票,汪致远的私产。”石砚的声音里,压着一股即将爆发的兴奋,“人证物证俱在,汪致远这条老狗,这次死定了。”
“不,还不够。”
薛蟠摇头,他眼中闪动的,是与粗犷外表截然相反的算计。
“单凭一个水匪头子的口供,动不了汪致远。他会说我们屈打成招,栽赃陷害。京城那些等着看戏的言官,有的是办法把白的说成黑的。”
“那你的意思是……”
“汪致远不是想看戏吗?”薛蟠冷笑起来,“那咱们就陪他把这出戏唱到底,唱得更大一点!”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腹部的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眼神却亮得骇人。
“石兄,你现在立刻带上一半人手,连夜返回扬州。”
“做什么?”石砚一愣。
“抄家。”
薛蟠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抄翻江龙的老巢,太湖十二连环坞。他不是有上千亡命徒吗?正好,一锅端了!”
石砚心头剧震:“你疯了?我们这点人手,去攻打一个盘踞太湖多年的水匪老巢?”
“谁说要硬攻了?”薛蟠的笑容变得高深莫测。
“翻江龙带来的,是他手底下最精锐的一批人,如今全军覆没。他老巢里现在是什么光景?群龙无首,人心惶惶。”
“你带着翻江龙的信物,再带上几个投降的小头目做人证。就说翻江龙在扬州发了横财,要带兄弟们去领赏,让他们立刻开寨迎接。”
石砚的眼睛瞬间亮了。
攻心之计!
“可……万一他们不上当呢?”
“他们会的。”薛蟠笃定地说,“翻江龙刚接了七十万两的大买卖,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手下那帮人,此刻想的不是主子会出事,而是怎么分赃。”
“打开寨门之后呢?”
“之后……”薛蟠的眼中掠过一丝凶光,“先用弩箭,给我狠狠地射。然后,告诉他们,翻江龙已经降了官府。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给他们一炷香的时间考虑。”
“你这是要……”
“收编。”
薛蟠的野心,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一群乌合之众,不成气候。但如果把他们编入我薛家的漕帮,稍加操练,就是一支水上奇兵。将来,我有大用。”
石砚看着薛蟠,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对这位“呆霸王”的认识,实在是太肤浅了。
他以为薛蟠只是一柄锋利的刀。
却没想到,这柄刀的背后,还藏着如此深沉的算计和图谋。
“好,我这就去办。”石砚转身。
“等等。”薛蟠叫住了他。
“还有一件事。”
薛蟠从枕下摸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递给石砚。
“你派一个最信得过的人,走水路,以最快的速度,把这封信和翻江龙的供词,一起送回京城,亲手交到林姑娘手里。”
石砚接过信,郑重地点头。
他知道,这封信,才是整盘棋的胜负手。
扬州的戏台已经搭好,演员也已就位,但真正决定这出戏该怎么唱,唱给谁听的,是远在京城的那位林姑娘。
当夜,石砚带着两百精锐,押着几个被“说服”的水匪头目,悄然离开了鬼愁湾。
而薛蟠的画舫,则调转船头,没有回扬州,也没有去瓜洲。
而是大张旗鼓地,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镇江。
第二天一早,一个惊人的消息在扬州城内炸开。
钦差大人的画舫,于昨夜在鬼愁湾遭遇水匪袭击,船上人员伤亡惨重,钦差大人本人……失踪了!
与这个消息一同传开的,还有一些从“幸存者”口中流出的细节。
据说,那帮水匪凶悍无比,见人就杀,目标明确,就是冲着钦差大人去的。
据说,钦差大人为了掩护手下,与匪首死战,最终寡不敌众,身中数刀,坠入滚滚运河,生死不明。
据说,有船工在下游几里外,捞到了一件染满鲜血的明黄色绸衫。
消息传到汪致远府上时,他正与其余七位盐商一同品茶。
听到管家惊慌失措的汇报,八个人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死了?”
那个姓钱的盐商,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管家补充道,“但运河水流湍急,又是深夜,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好!好啊!天助我也!”钱姓盐商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肥肉都在抖动。
汪致远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多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
他甚至能想象到翻江龙那柄鬼头刀劈开薛蟠脑壳的画面,那一定很美妙。
“翻江龙那边,可有消息?”他故作镇定地问。
“还没有。”管家摇头,“想必是得手后,远走高飞了。”
“哼,算他识相。”汪致远冷笑。
死无对证,这才是最完美的结果。
“汪兄,我们现在该怎么做?”一个盐商急切地问。
“是啊,姓薛的死了,可运河还封着呢!”
汪致远端起茶盏,姿态优雅地吹开浮沫,脸上是智珠在握的从容。
“诸位,稍安勿躁。”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看着满园的富贵景致,声音里充满了掌控一切的自信。
“薛蟠已死,死于‘水匪’之手。接下来,我们要做三件事。”
“第一,立刻联名上书。就说钦差薛蟠倒行逆施,激起民变,如今又不幸遭遇不测。恳请朝廷另派贤能,重开运河,安抚江南。”
“第二,开仓放粮!把我们囤积的米都拿出来,平价出售。我们不仅要放,还要敲锣打鼓地放!要让全扬州的百姓都知道,是谁在危难关头救了他们的命!我们要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第三,”他转过身,看着众人,眼中闪烁着贪婪而狡诈的光芒,“立刻派人,去镇江,去瓜洲,去所有运河沿岸的码头,把我们被扣下的船和货,都给‘拿’回来!”
“钦差死了,手下人死的死,逃的逃,群龙无首。这个时候,我们不去拿,难道还等着朝廷再派人来查封吗?”
一番话,说得众人心头一片火热。
死一个薛蟠,不仅去了心头大患,还能拿回货物,更能博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名声。
这笔买卖,简直划算到了天上。
“汪兄高见!”
“就按汪兄说的办!”
奉承之声四起。
汪致远捋着胡须,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他仿佛已经看到,扬州的天,又重新回到了他们的掌控之中。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在他府邸对面的茶楼二楼,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两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汪府大门前那派车水马龙的景象。
其中一人,正是薛蟠从京城带来的护卫头领,薛安。
“爷算得真准。”薛安身边的一个护卫低声道,“这条老狗,果然上钩了。”
薛安冷哼一声,将杯中的残茶一饮而尽。
“鱼饵已经吞下去了,就看什么时候收线了。”
他放下茶杯,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传令下去,让兄弟们盯紧了。八大家派出去的每一艘船,每一个人,都给我记清楚了。”
“等爷的命令一到,就连人带船,一并给他们沉到运河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