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运河的水被浸染得漆黑一片。
薛蟠那艘画舫,是这片漆黑中唯一的光源,像一盏漂浮在冥河上的招魂灯,华丽,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船头甲板,灯火通明,酒气熏天。
薛蟠半躺在胡床上,脚边滚着横七竖八的酒坛。
他怀里搂着两个衣衫单薄的歌姬,正拿着一双筷子,颠三倒四地敲着一只空碗,五音不全地跟着哼唱。
那副模样,活脱脱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废物点心。
周围的“家丁”们,也大多东倒西歪,有的甚至已经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整条船,都沉浸在一种放浪形骸的麻痹之中,死气沉沉。
唯有石砚,独自立在船尾的阴影里。
他双手拢在袖中,目光穿透夜色,死死盯着后方幽暗的水面。
他的心,随着船身的每一次摇晃,都悬在喉咙口。
画舫缓缓驶入一片狭长的水域。
两岸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夜风吹过,卷起“沙沙”的声浪,像是无数冤魂在低语。
鬼愁湾。
到了。
空气里缠绵的靡靡之音,忽然断了。
不是船上的乐师停了手。
而是四面八方,响起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水声。
无数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密集,迅疾,带着明确的目的性,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有水匪!保护大人!”
一个“家丁”从地上弹起,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恐惧。
甲板上的歌姬们立刻爆发出刺耳的尖叫,如无头苍蝇般乱作一团。
薛蟠像是被吵醒的醉汉,迟钝地坐起身,揉着惺忪的睡眼。
“什么?什么水匪?”
他含混不清地嚷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抢你家薛大爷的船?”
话音未落。
十几艘漆黑的快船,已如水中毒蛇,无声地贴了上来。
船头上,一个个黑衣蒙面的汉子手持利刃,眼神凶狠得像是饿了三天的狼。
他们一言不发,脚尖在各自的船舷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如鬼魅,扑向画舫。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如塔,手中一柄鬼头刀在灯火下闪着森白的寒光。
正是翻江龙。
他的目标无比明确,直扑甲板中央那个最扎眼、最肥硕、看起来也最好杀的身影。
“拿命来!”
翻江龙一声低吼,鬼头刀携着裂帛般的风声,当头斩落。
变故,就在这一瞬间发生。
那两个还在薛蟠怀里瑟瑟发抖的歌姬,在刀锋及体的刹那,身形陡然一矮,竟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贴地滚了出去。
她们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对淬黑的短刺,不退反进,交错着刺向翻江-龙落地的脚踝!
几乎是同一时刻,那个醉得不省人事的薛蟠,那双浑浊的醉眼里,精光爆射。
他根本没有起身。
而是以一种与他肥硕身躯完全不符的恐怖敏捷,就地向旁一滚。
轰!
鬼头刀狠狠劈在他刚刚躺卧的胡床上,坚实的木料被劈得粉碎,木屑漫天飞溅。
翻江龙心头剧震。
不好!
晚了。
甲板上,那些鼾声大作的“家丁”,那些醉眼迷离的“乐师”,在这一刻,全都站了起来。
他们扔掉了手里的酒坛和乐器,从桌下、椅后、宽大的袍袖里,抽出了雪亮的钢刀和早已上弦的弩箭。
那一张张或憨厚、或谄媚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表情。
冰冷的杀气。
“关门!”
护卫头领薛安一声暴喝。
画舫两侧的船舷上,突然“咔咔”弹起一排排半人高的厚木板,板上布满了尖锐的铁刺。
与此同时,数十张早已潜伏在水下的大网被猛然拉起,将那些后续想要登船的快船,连人带船,全都死死兜在了网里!
开放的画-舫甲板,瞬间变成了一座无法逃离的钢铁囚笼。
“中计了!”
翻江龙眼眶欲裂,他知道自己一头撞进了阎王殿。
“现在才反应过来?晚了点吧,龙王爷。”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薛蟠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随手从一个护卫手里夺过一柄朴刀。
他在手里掂了掂,脸上绽开一个野兽般的笑容。
“小的们,给老子砍!”
“留几个活口问话,剩下的,都剁碎了扔进河里喂王八!”
一声令下,狭小的甲板,瞬间化作血肉磨坊。
薛蟠手下的护卫,全是薛家耗费重金培养的死士,走南闯北,刀口舔血,其凶悍程度远非寻常匪寇可比。
他们三人一组,结成小阵,配合默契,刀刀致命。
而十二连环坞的亡命徒,也都是狠角色,见退路已断,反而激起了凶性,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
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惨叫声,兵刃碰撞的锐响,骨骼碎裂的闷响,响彻了整个鬼愁湾。
薛蟠没有指挥。
他提着刀,一步步,径直走向了翻江-龙。
“你的脑袋,值七十万两,是吧?”
薛蟠用刀尖遥遥指着他,咧嘴笑道:“汪致远那老狗可真小气。爷的这条命,怎么也得值个七百万两。”
“你到底是谁?”
翻江龙紧握鬼头刀,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他纵横太湖十几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阵仗,如此可怕的杀局。
“你爷爷我,姓薛,名蟠。”
薛蟠大吼一声,不再废话,庞大的身躯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冲了过去。
他的刀法,毫无章法。
没有一招一式是江湖路数,全是战场上最直接、最野蛮的杀人技。
每一刀都势大力沉,大开大合,逼得翻江龙这位刀法名家连连后退,狼狈格挡。
两柄刀在空中激烈碰撞,火星四溅。
翻江龙只觉得虎口发麻,对方那蛮不讲理的力量,简直不似人类。
“就这点本事,也敢叫翻江龙?”
薛蟠一刀逼退对方,趁他重心不稳的瞬间,竟是门户大开,不闪不避,整个人狠狠地向前一撞!
这一下,是纯粹的野蛮。
“砰”的一声闷响!
薛蟠用他那肥硕但结实得像城墙的肚子,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翻江龙的胸口。
翻江龙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一口血箭喷了出来,身形踉跄。
他还没站稳,薛蟠蒲扇般的大手已经闪电般抓住了他握刀的手腕,反向用力一拧!
“咔嚓!”
骨骼断裂的脆响。
翻江龙的手腕,竟被硬生生折断!鬼头刀当啷落地。
剧痛之下,翻江龙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用完好的左手拔出腰间匕首,孤注一掷地捅向薛蟠的腹部。
以命换命!
薛蟠不闪不避。
他任由那匕首刺入自己肥厚的肚腩,鲜血喷涌。
也就在匕首入肉的同一刻,他那颗硕大的脑袋,狠狠地朝前一顶!
“咚!”
这一记头槌,比战锤砸在脑门上还要狠。
翻江龙眼前一黑,金星乱冒,颅内嗡嗡作响,整个人都懵了。
薛蟠面无表情地拔出肚子上的匕首,随手扔掉。
他反手一记响亮至极的耳光,狠狠抽在翻江龙的脸上。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主帅被绝对的力量碾压,战斗迅速失去了悬念。
残余的匪徒见大势已去,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纷纷扔掉兵器,跪地投降。
甲板上,血流成河。
薛蟠捂着流血的肚子,一脚踩在昏死过去的翻江龙脸上,中气十足地骂道:“他奶奶的,差点弄脏了爷的新衣服。”
石砚快步走来,看着他腹部的伤口,脸色发白:“你……”
“没事,皮外伤,肉厚。”
薛蟠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翻江龙,和那些被五花大绑、抖如筛糠的俘虏,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的,属于胜利者的笑容。
他弯下腰,用沾血的手拍了拍一个俘虏的脸。
“别怕,爷不杀你们。”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可怕。
“爷就是想跟你们聊聊。”
“比如,是谁让你们来的?收了多少钱?钱庄的票号是多少?”
“再比如,汪致远府上那个叫福伯的,长什么样?”
“你们,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他直起身,环视着这满船的人证物证,对着石砚朗声大笑。
“石兄,笔墨伺候!”
“该记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