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畅园内,丝竹之声缠绵,靡靡不绝。
薛蟠斜倚在榻上,怀里搂着一个新供奉的扬州瘦马,正听着评弹。
他手里还端着一碗冰镇酸梅汤,神情昏聩,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那瘦马嗓音婉转,唱的是一出《白蛇传》。
唱到水漫金山时,声情并茂,眼圈都微微泛红。
薛蟠却猛地一拍大腿。
“啪”的一声脆响,把那姑娘吓得一个激灵,唱腔都走了调。
“不对,不对!”
薛蟠粗声嚷嚷起来。
“这法海就是多管闲事!人家小夫妻过得好好的,他一个吃斋念佛的,凭什么拆散人家姻缘?”
“这叫什么道理?”
“换作是爷,非得带人把他的金山寺给拆了不可!”
周围侍候的侍女仆役们纷纷低下头,掩嘴偷笑,只觉得这位钦差大人真是粗鄙得有些可爱。
就在这时,那个身份是“戏班管事”的护卫,躬着身子走了进来。
他手里捧着一个崭新的汤婆子,压低了声音。
“大人,天凉了,给您换个热的暖暖手。”
无人能够察觉,在那管事的手指与汤婆子底部接触的瞬间,他用指节飞快地敲击了几下。
那是一种短促而独特的暗号。
薛蟠接过汤婆子,喉咙里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他的眼神,却在那一刻,与管事不着痕迹地交汇。
——湖里的那条龙,出洞了。
宴罢人散。
薛蟠屏退了所有人,连那个最受宠的扬州瘦马,也被他不耐烦地挥手赶了出去。
空无一人的屋里,他脸上的醉意与蠢相尽数褪去,只剩下一头猛兽在笼中踱步般的焦躁。
片刻后,石砚推门而入,反手将门闩插上。
“他们动手了。”薛蟠没有半句废话,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
石砚点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消息刚到。汪致远的心腹管家,两天前秘访太湖。十二连环坞的‘翻江龙’,已经亲自带人潜入了扬州地界。”
“翻江龙?”
薛蟠的嘴角咧开一个充满野性的弧度,竟有几分嗜血的兴奋。
“我当是谁,原来是这条长虫。”
“当年在京城,他手下有个号称‘水上飞’的贼,想摸上我爹的漕帮大船,结果被我爹手下的人打断了三条腿,直接扔进了通惠河里喂王八。”
石砚却没有他这般轻松:“此人盘踞太湖多年,诡诈狠辣,手下亡命之徒过千,绝非寻常水匪。你封锁运河,他们的船进不来。但只要你一露面,必然会遭遇他们的雷霆伏击。这寄畅园,守不住。”
“谁说我要待在这儿了?”
薛蟠笑了,烛光跳动,映得他那笑容格外阴森。
“天天听戏喝酒,骨头都快锈穿了。我想出去逛逛。”
石砚心头猛地一跳:“你疯了?这等于把脖子送到他们的刀口下!”
“不把脖子送过去,他们那把刀,怎么会舍得亮出来?”
薛蟠走到舆图前,粗壮的手指在运河的航道上,重重一点。
那力道,几乎要将舆图戳穿。
“我要让他们觉得,机会来了。”
“一个千载难逢,绝无仅有的机会。”
他转过头,盯着石砚,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
“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相信,我,薛蟠,就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憋在园子里快要发疯的蠢货。”
“我要让他们相信,我接下来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完全符合一个蠢货的逻辑。”
第二天清晨,寄畅园中,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伴随着珍贵瓷器化为碎片的巨响,划破了宁静。
“腻了!全他娘的腻了!”
薛蟠一脚踹开房门,赤着上身,肌肉虬结,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
他竟将房里一只价值连城的前朝青花梅瓶当夜壶给砸了,指着汪致远派来伺候的管事,破口大骂。
“天天就是这些陈词滥调!戏也听腻了,酒也喝伤了!这园子再好,也就是个镶金的笼子!”
“老子要出去!老子要去看大江大河!”
那管事被这阵仗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劝阻:“大人息怒!息怒啊!外面乱得很,米价飞涨,民怨沸腾,您是千金之躯,万万不可冒险!”
“滚你娘的蛋!”
薛蟠一脚将他踹了个四脚朝天。
“民怨沸腾关我屁事?他们吃不上饭,难道还能飞进来咬我一口?”
“老子奉旨败家,难道还要管他们柴米油盐?”
他叉着腰,当众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决定。
“去,给老子备船!”
“要最大、最花哨的那种船!”
“老子要去瓜洲,看大江奔流!再给老子找几十个会唱江南小曲儿的姑娘,一路陪着!”
“谁他娘的再敢跟老-子提一个‘乱’字,老子现在就把他扔进运河里喂鱼!”
这番混账到极点,也真实到极点的言论,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汪致远等人的耳朵里。
短暂的惊愕之后,是难以抑制的狂喜。
“天助我也!”一个姓钱的盐商激动得脸膛涨红发亮,“这蠢货,当真是自己在寻死路啊!”
汪致远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多日来第一个真切的笑容。
薛蟠封锁运河的疯狂举动,确实让他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但此刻,薛蟠这番更疯狂的举动,却让他彻底坚信了自己最初的判断。
——这就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喜怒无常,毫无城府,做事只凭一时性起的顶级纨绔。
他不是不聪明,而是他的“聪明”,全都用在了如何享乐和发泄情绪上。
现在,他显然是憋疯了。
“福伯。”汪致远对着身后那个如同影子的中年人,低声吩咐。
“告诉翻江龙,鱼儿自己洗剥干净,跳上岸了。”
“让他准备好渔网。”
“我要他在抵达瓜洲渡口之前,就结过了这条鱼。做得干净点,伪装成水匪劫船,人财两空。”
那个被称为福伯的黑影,身形一闪,便无声地融入了阴影之中。
当天下午,扬州古运河码头。
一艘装饰得花团锦簇,极尽奢华的巨型画舫,在一片死寂的航道上,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孤单。
薛蟠换上了一身骚包至极的明黄色绸衫,在一群莺莺燕燕的簇拥下,醉醺醺地大摇大摆上了船。
他身后,只跟着十几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丁和戏子。
画舫缓缓开动。
丝竹之声再度响起,混杂着薛蟠那毫不掩饰的张狂笑声,飘荡在死气沉沉的运河之上,透着一股诡异的荒诞。
船舱深处。
薛蟠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只剩下冰冷的肃杀。
石砚正坐在桌前,面前铺着一张无比详细的运河航道图。
“从这里到瓜洲,水路约三十里。沿途芦苇丛生,河道狭窄处有三,最适合设伏。”石砚用朱笔在图上圈出三个位置。
“翻江龙是个老江湖,他不会在人多的地方动手。”
薛蟠盯着地图,眼神锐利。
“他会选在第三个地方,‘鬼愁湾’。”
“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水深且急,是杀人抛尸的绝佳之地。”
那个“戏班管事”,薛蟠从京城带来的护卫头领薛安,抱拳沉声道:“爷,都安排妥了。我们埋伏在‘鬼愁湾’两岸的人手,共计三百,全是当年跟着老太爷走南闯北的老兄弟。水底下,也按您的吩咐,布了三道铁索渔网。保证他们有来无回。”
薛蟠点了点头,重新靠回椅背,脸上又挂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纨绔笑容。
“传令下去。”
“让姑娘们唱得再大声点,再浪一点。”
“今儿爷高兴,要让这运河两岸的人,都听听这销魂的小曲儿。”
他端起酒杯,对着窗外沉沉的暮色,遥遥一敬。
酒杯中,映出他冰冷而残忍的笑意。
“翻江龙,汪致远……”
“爷给你们点的这出戏,可比你们的昆曲,好听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