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的风,带着刺骨的水腥气。
汪致远的宅邸里,气氛比湖水更冷,更沉。
八大盐商,八张惨无人色的脸。
屋里明明燃着上好的银骨炭,却没有一个人感觉到暖和。
地上跪着一个从码头连滚带爬跑回来的伙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汇报着城里最新的情形。
“……西市的‘德盛米行’,今天下午被抢了!”
“几十个红了眼的百姓冲进去,把米缸都砸了,抓着生米就往嘴里塞……”
“官府的衙役去了,根本弹压不住,反倒挨了好几块板砖……”
“够了。”
汪致远的声音不高,却让那伙计猛地一颤,瞬间噤声。
“汪兄,不能再等了!”一个姓钱的盐商霍然起身,肥硕的下-巴剧烈抖动,“那姓薛的疯子,是要把我们扬州城的天给捅个窟窿!”
“再过两天,那些饿疯了的泥腿子,就不是抢米行,是来抢我们了!”
“是啊汪兄,京里的信还没到吗?黄公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等京里?黄花菜都凉了!”
汪致远冷笑,端起茶盏,用杯盖不紧不慢地撇着浮沫。
那份超乎寻常的镇定,与周围的惶惶不可终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诸位,我们和薛蟠,如今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扬州。”
“你们是想把身家性命,寄托在京城几封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的信上,还是想握在自己手里?”
众人瞬间哑火。
汪致远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像是在每个人的心上重重敲了一下。
“我已派人去了太湖。”
他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十二连环坞’的翻江龙,已经接了这笔买卖。”
“买凶杀官?!”
尽管心里早有预料,可当汪致远亲口说出时,众人还是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胆小的盐商,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椅子上。
“他不是官。”汪致远纠正道,语气森然,“他是一条堵了我们财路,还要吃我们肉的疯狗。对付疯狗,就得用打狗棍。”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边,看着自己庭院里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名贵花木。
“我已经想好了。”
“等事成之后,我们就联名上书,痛陈钦差薛蟠,不恤民情,倒行逆施,激起民变。”
“幸有太湖义士翻江龙,为民除害,力挽狂澜。”
“届时,我们再开仓放粮,平抑米价。扬州的百姓,只会感激我们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而京里的诸公,也只会看到一个对自己最有利的结果。”
他转过身,看着一张张由惊恐转为贪婪的脸,声音里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死一个薛蟠,换我们所有人,乃至我们子孙后代的平安富贵。”
“这笔账,怎么算,都划得来。”
短暂的死寂之后,贪婪彻底压倒了恐惧。
“就……就按汪兄说的办!”
“没错!他先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
汪致远满意地坐回太师椅,对着角落里一个始终沉默不语的黑衣中年人,微微点头。
“福伯,你亲自去一趟。”
“告诉翻江龙,价钱可以再加三成。”
“但我要他死得像个意外,一个被流窜的水匪劫杀的,愚蠢的钦差。”
那名叫福伯的中年人,躬身一揖,没有言语,身形一闪,便如鬼魅般融入了沉沉夜色。
太湖,烟波浩渺。
湖心深处,芦苇荡层层叠叠,形成了一座天然的水上迷宫。
外人闯入,十有八九要迷失方向。
而在这迷宫的中央,便是“十二连环坞”的总舵。
这里没有想象中的乌烟瘴气,反而更像一座壁垒森严的水上军寨。
上百艘大小船只以铁索相连,构成连环阵势,岗哨林立,巡逻船只往来不绝。
船上的匪徒个个精悍逼人,眼神里透着亡命徒才有的狠戾。
福伯的快船,在被三道关卡盘查之后,才被允许驶入总舵的核心。
最大的一艘楼船之上,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汉子,正赤着上身,用一块磨刀石,一下一下地打磨着一柄宽背鬼头刀。
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每一道都在诉说着一段血腥的往事。
他就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翻江龙。
“汪致远倒是舍得下本钱。”
翻江龙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刺耳。
“一个钦差的脑袋,五十万两雪花银。这价钱,够我把这太湖的水都换成酒了。”
福伯站在他面前,神色恭谨,语气却不卑不亢:“我家主人说了,钦差的命是小,扬州八大家的安稳是大。只要龙王爷能把事情办得干净利落,事成之后,再加二十万。”
“七十万……”
翻江龙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抬起头,一双眼睛死死盯住福伯。
“这姓薛的,到底是什么来头?值得汪致远下这么大的血本?”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罢了。”福伯淡淡道,“仗着自己是皇商,手里有把尚方宝剑,就敢断了两淮的漕运。这种人,死不足惜。”
“蠢货?”
翻江龙忽然笑了,笑容狰狞可怖。
“能把汪致远这种老狐狸逼到要花钱买命的地步,这可不像个蠢货啊。”
他站起身,巨大的身影投下大片的阴影,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不管他是不是蠢货。我只知道,拿钱办事,天经地义。”
“但钦差的脑袋,可比寻常商贾的要烫手得多。”
他走到福伯面前,几乎是脸贴着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告诉汪致远,我要知道薛蟠接下来三天的所有动向。”
“我要他身边护卫的人数,兵器的配置,甚至是晚上睡觉时,脑袋朝哪个方向。”
福伯心中剧震,他知道,眼前这个人,绝非寻常草寇。
其心思之缜密,手段之毒辣,不在他家主人之下。
“龙王爷放心,薛蟠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送到您手上。”
“好。”
翻江龙转身走回刀架旁。
“三天之内,我会让扬州运河上,多一缕冤魂。”
“也会让你们汪老板,少一个心头大患。”
他拿起那柄磨得雪亮的鬼头刀,对着刀锋,轻轻吹了一口气。
刀锋发出一阵细微的“嗡”鸣,渴望饮血。
夜色中,十几艘形制狭长、船身漆黑的快船,如水中毒蛇,悄无声息地滑出芦苇荡,朝着扬州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