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的命令,像一道晴空霹雳,炸响在扬州上空。
运河,这条日夜流淌着金银的黄金水道,一夜之间,陷入了可怖的死寂。
成百上千艘满载盐、粮、布匹、瓷器的船只,被强行扣在航道中央,动弹不得。
船工们惊愕地望着岸上的官兵。
商人们的怒吼被江风吹散。
码头上等着卸货糊口的苦力们,则彻底陷入了茫然。
恐慌,比瘟疫蔓延得更快。
第一个被引爆的,就是盐价。
官盐铺子直接关门谢客,黑市上私盐的价格,短短一天之内,翻了三倍。
即便如此,依旧有价无市。
紧接着,是米价。
嗅觉最灵敏的米商们立刻开始囤积居奇,城中米价一日三涨。
无数百姓攥着钱袋,却只能对着家中空空如也的米缸,满心绝望。
流言乘着恐慌的翅膀,飞遍了扬州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钦差要把咱们两淮的盐,全都充公运回京城!”
“不止!朝廷要加征盐税,现在的价钱,只是个开头!”
“我听说是钦差跟盐商们谈崩了,这是要逼死我们全扬州的人啊!”
昔日“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繁华名都,此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咽喉。
空气里,全是焦躁与不安。
黄佑德在京城里心心念念的“民怨沸腾”,竟以一种他绝对无法预料的速度和烈度,提前降临。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薛蟠,却正在寄畅园里,欣赏着昆曲。
水榭之中,丝竹悦耳,水袖翩跹。
新来的苏州班子,咿咿呀呀地唱着一出《牡丹亭》。
薛蟠斜倚在铺着整张虎皮的躺椅上,闭着眼,手指随着曲调轻轻敲打着扶手,一副沉醉其中的模样。
身旁的美貌侍女,正小心地剥去葡萄的紫皮,将晶莹的果肉送入他口中。
园外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园内是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这极度扭曲的对比,让所有监视着寄畅园的人,都得出了同一个结论——
薛蟠,已经疯了。
他就是一个只顾自己享乐,不问身后洪水滔天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无人看见,水榭后方的假山缝隙里,一个不起眼的“戏班管事”,正将一卷细小的纸条,塞进一只信鸽的腿环。
那管事的手指粗壮有力,眼神警惕,与他身上的戏服显得格格不入。
夜幕降临,宴会散去。
薛蟠屏退了所有人,独自走向石砚居住的偏僻跨院。
石砚的房间里,灯火彻夜通明。
地上、桌上、床上,到处都堆满了账册,他整个人几乎要被这些发黄的故纸堆所淹没。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骇人。
“怎么样?”
薛蟠一屁股坐下,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气喝干。
“找到了。”
石砚的声音沙哑,他拿起几本被他用红笔重点圈画过的账册,放在薛蟠面前。
“这是孙绍祖的私人账房。他利用职权,每年虚报盐引损耗,至少侵吞了十五万两官银。这笔钱,大部分都通过地下钱庄,流向了京城的一个神秘户头。”
他又拿起另一本。
“这是汪家的。他们买通了运河沿途所有关卡的官吏,盐船从不经查验,实际载重量永远比报备的多出三成。只此一项,五年间偷逃的税款,就足够再造一支北洋水师。”
“还有赵家,李家……”
石砚一本本地翻着,每一本账册背后,都是一个吞噬了无数财富与生命的黑洞。
“他们甚至在运河沿岸私设盐仓,囤积私盐,操控市价。扬州城外的乱葬岗,至少有一半的无主孤魂,是跟他们打过交道的破产小盐商,和不听话的盐丁。”
薛蟠静静听着,脸上那副嬉皮笑脸的纨绔面具早已消失不见。
他拿起一本账册,上面是石砚用工整小楷记录的证人证词。
其中一个,正是那个被当作礼物送给他的歌姬,“小翠”。
“……其父王秀才,因上书揭露盐商劣行,被构陷入狱,屈死……其母自尽……”
薛蟠的手指,在那几行清秀的字迹上缓缓摩挲,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帮王八蛋。”
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句话。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石砚指着那堆积如山的原始账目,“要将这些罪证完全梳理清楚,变成谁也无法推翻的铁案,至少还需要十天。”
“十天……”
薛蟠喃喃自语。
“扬州城,等不了十天。”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屋里焦躁地来回踱步。
封锁运河,是他下的一步险棋。
这步棋,确实逼出了对手的底牌,但也让他自己站到了悬崖边上。
民变一旦失控,就算他手握尚方宝剑,也难逃一个“激起民变,祸乱江南”的滔天罪名。
“他们,该急了。”
薛蟠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抹狠厉的光。
与此同时,扬州城另一座豪奢的宅邸里,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
八大盐商,齐聚一堂。
为首的汪致远,脸色阴沉,像是暴雨前的天空。
“不能再等了!”
一个身材高瘦的盐商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尖利。
“那条疯狗是想把我们所有人都拖下水陪葬!今天码头上已经发生了好几起抢米事件,再这么下去,那些泥腿子就要冲进我们家里抢东西了!”
“没错!给京里送信已经来不及了!等黄公他们反应过来,我们早就被那些暴民撕成碎片了!”
“汪兄!你拿个主意吧!当初是你打包票,说这薛蟠是个见钱眼开的草包,能拿捏住。现在呢?他把刀架在我们所有人的脖子上了!”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汪致远身上。
汪致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滚烫的茶水,却丝毫压不住他心里的邪火。
他彻底失算了。
他以为薛蟠是条贪吃的狗,没想到是头噬人的恶狼。
“各位,稍安勿躁。”
他放下茶杯,发出的轻响让众人心头一跳。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彻骨的阴冷。
“既然官面上的法子不管用,那就只能用江湖上的规矩了。”
众人心神剧震。
“扬州城外,太湖之上,有一伙人,叫‘十二连环坞’。”
汪致远缓缓吐出每个字,像是在吐着蛇信。
“为首的叫‘翻江龙’,手下有上千亡命徒,连官府的水师都奈何他们不得。这些人,只认钱,不认人。”
一个盐商的声音开始发颤:“汪兄,你的意思是……买凶杀官?这……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诛九族?”
汪致远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现在,是薛蟠要诛我们的九族!我们不动手,就是坐着等死!”
“只要做得干净,让他‘意外’死在某个不知名的毛贼手里,谁能查到我们头上?一个钦差,死在匪盗横行的江南,很奇怪吗?”
他环视众人,每一个眼神接触到他的人,都感到了不寒而栗。
他加重了语气,像是在用淬毒的钩子,勾起每个人心底最深的恐惧与恶念。
“事成之后,我们再联名上书,痛陈江南匪患之烈,恳请朝廷恢复旧制,以安商路。届时,京里的诸公,自然会为我们说话。死了一个薛蟠,换来我们所有人的平安富贵,这笔买卖,划算!”
这番话,充满了血腥的诱惑。
在场的盐商,哪个手上没沾过人命?
短暂的死寂之后,贪婪和恐惧彻底压倒了理智。
“就这么办!”
“一切,听汪兄安排!”
深夜,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离开汪府,骑上快马,如鬼魅般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去的方向,不是京城。
是太湖。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养心殿。
一豆烛火,映着黛玉清冷如玉的侧脸。
她面前的桌案上,摊开着一张巨大的江南运河舆图。
小皇帝坐在一旁,小小的眉头紧紧锁着,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忧虑。
一只信鸽刚刚飞抵,带来了石砚的密信。
“太傅,封锁运河……薛蟠他……他这是在玩火!”
小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万一真的激起民变,江南大乱,后果不堪设想!我们是不是……该让他收手了?”
黛玉看完了信,将那张薄薄的纸条凑到烛火上。
她静静地看着纸条在火焰中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撮飞灰。
她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信上写的,只是江南今日的天气。
她抬起头,看向一脸紧张的小皇帝,那双清澈如古井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波澜。
“陛下。”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足以安定人心的力量。
“扬州盐务,是一件浸透了脓血的烂棉袄。不将它投进火里,里面的虱子、臭虫,就永远也烧不干净。”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在地图上,从扬州,一路缓缓划到京城。
“火,已经点起来了。”
她的唇边,浮现出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
“现在,就看这火,是先烧到我们自己,还是先烧到那些藏在京城里,自以为高明的观火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