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淮盐运使司,黑瓦红墙,门前两尊巨石狮子,威严森然。
往日里百姓不敢靠近的禁地,今日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薛蟠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脚边滚着几个空酒坛。
他面色潮红,眼神迷离,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
堂下,盐运使孙绍祖和一众属官,连同汪致远等八大盐商,垂手侍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正堂中央,几十口大箱子敞开,堆满了账册。
这些便是两淮盐务数年来的“完美”账目,每一笔都清晰可查,天衣无缝。
“就这些?”薛蟠打了个酒嗝,伸出油腻的手指,随意勾起一本。
他没翻,而是直接将账册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呸。”
他嫌恶地将账册扔在地上,像丢一块发馊的抹布。
“一股子假墨水味儿,纸也太新,赶工出来的吧?”
“一点人味儿都没有。”
孙绍祖的嘴角狠狠一抽。
他为官数十年,第一次见人用鼻子查账,这简直是对他精心伪造的艺术品的侮辱。
“大人说笑了。”汪致远连忙上前,脸上是滴水不漏的笑容,“账目之事繁复,大人一路劳顿,不如先歇息?小人已在‘天香楼’备下酒宴,请了苏州新来的昆曲班子,给大人解乏……”
“滚!”
薛蟠眼一瞪,抓起手边的茶杯就砸了过去。
碎瓷声炸响在汪致远的耳边,他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又是听戏!又是喝酒!”
“你们当本官是来游山玩水的?本官是奉旨查案!”
薛蟠摇摇晃晃地站起,一脚踩在那堆“完美”的账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
“本官不识字,也看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
“但我问你,”他直勾勾地盯着孙绍祖,“前年,黄河决堤,山东、河南大旱,数百万灾民流离失所。”
“按理说,那边的盐价得翻上天去吧?”
“你们两淮的盐,利润怎么也该涨个三五成。为什么你这账本上,跟往年一个鸟样?”
“孙大人,你别告诉本官,你发善心,给灾区平价售盐了?”
孙绍祖心头猛地一跳。
那笔国难财,他们吃得满嘴流油,但绝不可能入账。他没想到,薛蟠这个草包,竟会问出这种话来。
“朝廷……朝廷体恤灾民,曾下旨调控盐价,下官不敢违背圣意。”孙绍祖急中生智,搬出了皇帝。
“是吗?”薛蟠咧嘴一笑,那笑容里透着一股邪气。
“可本官怎么听说,去年开春,宫里从你们这儿调了三千斤‘贡盐’。内务府出了十万两银子。”
“怎么这账本上,连个屁都没见着?”
“孙大人,你倒是给本官说说,这十万两,是进了你的口袋,还是进了他的口袋?”
他一手指着孙绍祖,另一手指着脸色煞白的汪致远。
贡盐之事,是他们联手操作的宫闱秘闻,这蠢货是如何知道的?
就在堂中气氛几乎凝固时,一直站在角落里的石砚,默默抬起了头。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汪致远。
那眼神像是在说:编,你继续编。
汪致远被那目光看得脊背发凉,他立刻换上一副更谦卑的笑脸,转向薛蟠。
“大人息怒,这……这里面定有误会!账目繁杂,一时恐难查清,要不,我们先去用宴?下官派人连夜整理,明日一早,定给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是缓兵之计。
只要把这条疯狗拖回酒桌上,他们就有一晚上的时间销毁一切。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集中在薛蟠身上。
薛蟠先是看了一眼那些假账,又看了一眼满脸堆笑的汪致-远,脸上果然露出了一个众人熟悉的,贪婪又愚蠢的笑容。
“吃饭?听戏?好啊!”
他一拍大腿,像是对查账彻底失去了耐心。
“这破玩意儿看着就头疼!”
“走!去天香楼!今儿本官要不醉不归!”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孙绍祖和汪致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成了。
这条疯狗,终究还是被骨头引开了。
然而,薛蟠走到大堂门口,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却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
就在那一瞬间,他脸上的醉意、蠢笨、贪婪,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森然。
他的眼神,不再浑浊,而是锋利得像刀,直刺人心。
“本官去听戏之前,”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还有一件事。”
他抬起手,指向门外,指向那条贯穿扬州城的运河。
“传本官的令。”
“从即刻起,自扬州上溯至淮安,下至瓜洲古渡,运河之上,所有运盐船只,无论官船、商船,一律就地停航,接受盘查!”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一粒盐,都不许动!”
“直到本官,听完这出戏为止。”
话音落下,整个盐运使司,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忘了呼吸。
他们看着门口那个肥硕的身影,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草包钦差。
而是一个一手掐住了整个大周经济命脉的魔王。
他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