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水面倒映着扬州城的靡靡灯火。
薛蟠的座船,就是这片灯火里最招摇、最扎眼的一盏。
翌日清晨,宿醉未醒的薛蟠打着一个震天响的哈欠,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寄畅园。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脚步虚浮、眼圈发黑的家丁。
他没穿那身唬人的官服,只套了件肥大的锦袍,领口大敞,露出胸口一片浓密的护心毛。
那模样,活脱脱一个刚从温柔乡里榨干了爬出来的败家恶少。
他没去盐运使司,也没去知府衙门。
他背着手,哼着不知从哪个歌姬那儿学来的淫靡小曲,一头扎进了扬州城最热闹的东关街。
东关街,人声鼎沸,商铺林立。
薛蟠的出现,像一勺滚油泼进了沸水里。
整条街都炸了。
百姓们惊恐地纷纷避让,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从门缝里、摊位后远远张望着。
这位“薛百万”钦差的大名,早已响彻扬州的大街小巷。
薛蟠在一个官盐铺子前停下了脚步。
铺子门口挂着官府的旗幡,证明其正统地位。
他随手捏起一撮柜台上供人查验的盐,在指间捻了捻,又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呸!”
他一口浓痰恶狠狠地吐在地上,嗓门大得像是在街上敲锣。
“这他娘的是什么玩意儿?”
“又苦又涩,还泛着黄!这是给人吃的?这是喂猪的吧!”
铺子的掌柜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连滚带爬地从柜台后跑出来,点头哈腰,声都变了调。
“大人!大人息怒!这……这都是从官仓里运出来的,小的不敢有半点掺假啊!”
“官仓?”
薛蟠抬腿就是一脚,直接踹翻了门口半人高的盐袋子。
白花花的盐,混着尘土,撒了一地。
“官仓里就出这种猪食?你们他娘的拿本官当傻子糊弄?”
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掌柜的衣领,几乎把那瘦小的身子给提离了地面。
“说!是不是往里头掺沙子了?还是克扣了分量?”
“老子在京城吃的盐,雪白雪白的,入口即化!到了你们扬州,就变成这副德行?”
“是不是看本官好说话,觉得本官的钱好挣啊?!”
这番话骂得莫名其妙,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在场所有百姓的心。
是啊,扬州的盐,什么时候好过?
官府定价高得离谱,盐的成色却一年比一年差。
大家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掌柜的眼泪鼻涕都下来了,几乎要哭断气。
“大人冤枉啊!小人就是个卖货的,借小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大人您啊!”
“滚你娘的蛋!”
薛蟠手一松,掌柜的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
他环视四周,目光如刀,剐过那些伸长脖子看热闹的百姓,声音愈发响亮。
“你们说,这盐怎么样?”
人群一阵骚动,却死寂一片,没人敢出声。
薛蟠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冷笑,指着不远处一家米铺。
“去,给本官称十斤米来!”
家丁飞快地跑去,又飞快地跑回来,手里拎着一袋米。
薛蟠接过米袋,往手里随意一掂,脸色瞬间又黑了三分。
“他奶奶的!”
“盐是猪食,米里掺沙!”
“你们扬州的官,就是这么当的?!”
“汪致远!孙绍祖!你们给老子滚出来!”
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饱含着一个顶级纨绔被怠慢了吃食后的无边怒火。
很快,东关街的街口一阵鸡飞狗跳。
两淮盐运使孙绍祖和扬州知府,在一众官员和盐商的簇拥下,满头大汗地挤了过来。
为首的,正是脸上挂着标准假笑的汪致远。
“大人!大人这是怎么了?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您生气了?”汪致远一上来就嘘寒问暖,姿态放得比谁都低。
“怎么了?”
薛蟠将那袋米,狠狠砸在汪致远光鲜亮丽的缎子鞋前。
米粒混着沙子,溅得到处都是。
“你问我怎么了?本官问你,你们给本官吃的山珍海味,喝的琼浆玉液,花的金山银山,是不是都从这猪食一样的盐和沙子一样的米里刮出来的?”
汪致远和孙绍祖的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你们这帮狗娘养的!”
薛蟠指着他们的鼻子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喷了他们一脸。
“你们把本官当什么了?凯子?冤大头?”
“你们用这些刮来的民脂民膏伺候本官,是想让本官领你们的情?还是想把本官也拖下水,将来东窗事发,好让本官给你们背黑锅?”
这番惊世骇俗的强盗逻辑,把所有人都骂懵了。
他们花钱消灾,是为了堵住他的嘴,让他别管闲事。
怎么到了他嘴里,就成了要拉他下水的弥天阴谋?
“本官告诉你们!”
薛蟠叉着腰,摆出一副“老子虽然混蛋但老子对皇上忠心”的无赖模样。
“本官花的每一分钱,都是皇上赏的!是皇上看我薛家忠良,特许本官‘奉旨败家’!”
“你们克扣百姓,偷税漏税,要是让国库空了,皇上没钱赏我了,本官找谁要去?”
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位钦差大人,脑回路果然清奇。
他贪污腐败的理由,竟然是怕皇帝没钱赏他。
可这笑声,听在汪致远和孙绍祖的耳朵里,却比刀子还尖。
薛蟠这番胡搅蛮缠,看似荒唐得可笑,却精准地戳中了他们的要害。
他把自己的贪婪和皇家的恩典死死绑在了一起。
他把他们的“孝敬”,扭曲成了对皇权的直接侵犯。
他们若是反驳,就是承认自己心虚。
若是不反驳,就是默认了这“刮民脂民膏”的滔天罪名。
“大人息怒,息怒!”孙绍祖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连连作揖,“此事定有误会,定是底下人阳奉阴违,下官一定严查,给大人一个交代!”
“交代?你怎么交代?”薛蟠眼睛瞪得像铜铃,“现在米价多少?盐价多少?城里百姓是不是怨声载道?你们别告诉本官,你们不知道!”
他大手一挥,指向那家米铺和盐店。
“本官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今天之内,本官要看到米价降下来!盐,要给本官换成雪花盐!”
“要是办不到……”
他嘿嘿一笑,露出两排被酒肉熏黄的牙。
“你们八大家,还有你这个盐运使,就凑钱把全城的米和盐都包了,免费发给百姓!反正你们有的是钱!”
“大人,这……这万万不可啊!”汪致远真的急了,“盐价米价,事关国策,岂能说动就动?”
“去你娘的国策!”
薛蟠一脚踢飞脚边的一块石子。
“本官的兴致,就是国策!”
“本官现在很不高兴,后果就很严重!”
“本官看你们一个个脑满肠肥,家里金山银山堆着,粮仓里的米都快发霉了吧?开仓!放粮!让本官看看你们到底多有钱!”
这简直是流氓,是无赖。
可偏偏这个无赖,手里握着尚方宝剑。
混乱的人群中,一个身穿青布长衫的年轻书生,默默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正是改换了装扮的石砚。
他看着汪致远那张由白转青,由青转黑的脸,看着孙绍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看着其他几个盐商交换的惊疑不定的眼神。
他手中的笔,在袖中藏着的本子上一刻不停地记录着。
薛蟠的表演,像一根粗大的搅屎棍。
他将这潭看似平静的死水,搅得天翻地覆。
那些平日里藏在水面下的龌龊、勾结、和恐惧,此刻都翻了上来,清晰地呈现在石砚眼前。
“走!”
薛蟠骂爽了,气也顺了,大摇大摆地转身。
“去盐运使司!本官今天非要亲眼看看你们的账本,到底是怎么做的!”
“要是有一笔对不上,本官就拆了你们的衙门!”
他龙行虎步地朝前走去。
身后,孙绍祖、汪致远等人如丧考妣,被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裹挟着,狼狈不堪地跟了上去。
一场好戏,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