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翠花那空洞绝望的身影,和她手中那半截滑稽的拨浪鼓,在顾休的脑海中,定格成了一幅永不褪色的烙印。
他闭上眼。
眼前不再是十年前昆仑之巅的漫天风雪,而是安乐镇冲天的火光,和那双再也不会因为多收了三文钱而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眼睛。
他第一次开始质问自己。
如果“躺平”的代价,是让这些本该鲜活的鸡毛蒜皮,让这些自己嘴上嫌弃、心底却早已习惯的日常,都化为灰烬……
那这份该死的安宁,又有什么意义?
他那套“麻烦”、“省事”、“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哲学体系,在这残酷而具体的现实面前,如同被重锤狠狠敲击的精美瓷器,伴随着清脆的裂响,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轰然碎裂。
他终于意识到,他所谓的“不作为”,他所谓的“避世”,本身就是一种“作为”。
一种对灾难的纵容。
一种对这份日常的背叛。
当顾休再次睁开眼时,石敢当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双总是睡不醒的、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眸子,此刻已经变得如万年寒潭,深邃、冰冷、平静,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
缭绕在他周身,那股让时间变慢、让万物懒散的“咸鱼光环”……或者说,那份独属于【归墟境】的“寂”之韵味,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凝实的、令人心悸的“存在感”。
仿佛之前那个顾长乐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现在,这个影子的本体,降临了。
“师……师父?”石敢当敬畏地看着师父的变化,他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眼前的师父,和之前判若两人。他甚至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尊即将苏醒的神只。
……
鹰愁峰之巅。
与安乐镇的死寂截然相反,这里正上演着一场生命的狂欢。
苍九旻沐浴在从地脉中抽取的、混合了无数生灵精气的血色能量光柱中,发丝飞扬。
他干枯如树皮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得饱满、红润;他花白的头发,从根部开始,一寸寸转为乌黑,闪烁着年轻的光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困扰了自己百年的寿元枷锁,正在一节节地松动、碎裂!
“力量!哈哈哈哈!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他张开双臂,仰天发出一阵满足而癫狂的咆哮,声浪滚滚,竟将天际的血色云层都震散了些许。
“什么正道魁首!什么天下苍生!在永生大道面前,皆为蝼蚁!皆为尘埃!”
在他的身后,沧衍等人神情狂热地跪伏在地,不断叩首,仿佛在朝拜一尊正在冉冉升起的新神。
……
安乐镇废墟,一处被震塌的酒窖内。
蚩幽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与燕白露战斗时留下的肩伤,他透过地窖的缝隙,冷冷地看着外面狂暴的白猿和升腾的火光,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是一种毒蛇捕食前的耐心与兴奋。
“哼,闹吧,闹得再大些。”他阴恻恻地自语,“让苍九旻那个老疯子,和这头蠢畜生,去把这潭水搅得更浑。等所有人都斗得筋疲力尽时,本长老再去一一‘收割’,岂不快哉?”
他的新计划,已然成型。
复仇?当然要复仇。但现在,他的首要目标,已经从杀死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变成了……清理门户。
“燕白露……你这个叛徒!”他眼中闪过浓烈的杀机,“竟敢背弃魔主的大业,还想另寻他途?《九转轮回魔典》的完整传承,只能属于最忠诚的继承者!”
……
另一处废墟的断墙之后。
燕白露强行压制着伤口的魔气和体内翻腾的业火,她遥遥望着那片金色的“圣域”,眼神复杂无比。
她当然也感觉到了。
那股慵懒的气息消失了。
一股她既熟悉又陌生的、仿佛与自己同源却又截然相反的恐怖气息,正在那片小小的“圣域”中苏醒。
“你……终于要‘醒’了吗?”她喃喃自语。
……
圣域内。
顾休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身旁噤若寒蝉的石敢当,也没有理会外界准备第三次冲撞的白猿。
他只是平静地,一步一步,走到了金色护罩的边缘。
然后,他伸出手,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姿态,轻轻地将手掌贴在了光幕的内壁上,仿佛在感受它的温度。
不,他不是在感受。
他是在“阅读”。
【归墟境】那强大的感知力,让他能清晰地“读”出这股能量中蕴含的意志——一股属于叶擎帝的、充满了不甘、愤怒,却又无比执拗的守护执念。
“原来是这样……”
顾休低声自语,像是在对叶擎帝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明白了。
明白了这股力量的本质,也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不是笑,没有任何温度,更没有半分懒散。
那是一抹如同刚刚淬火完毕,正在空气中缓缓冷却的钢铁般的冰冷弧度。
炉火已经熄灭。
现在,只剩下等待出鞘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