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阁雅间里,灯烛烧得正旺,把紫檀木匣里的契据照得清清楚楚。纸是上等的熟宣,摸起来厚实挺括,每一张都写着京城繁华地段的产业,不是铺面就是宅院,还有几家大商号的干股凭证,随便抽一张出来,都够寻常人家吃穿不愁过一辈子。
胡老板手里的核桃停了转动,就那么轻轻捏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时若。他心里盘算着,这年轻女官看到这么多钱还能不心动?
时若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匣子,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眼里毫无波澜,“胡老板,”她开口,“清正司是干啥的,您该清楚。无非是查案子、验尸首,查验真相。不是做买卖,更不收这种‘贺礼’。”
胡老板脸上的笑僵了一下,语气带着几分讨好:“少卿您可误会了!这哪儿能叫贿赂啊,就是朋友间走动的一点心意,往后您办差也好有个便利。您想想,往后要查案,人情往来、车马开销,哪一样不花钱?胡某就是想帮您搭把手……”
“胡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时若直接打断他,“这些东西您赶紧收回去。清正司的用度,朝廷有规矩管着;我办案的底气,来自律法章程,不是这些身外之物。”她伸出指尖,轻轻在木匣上点了点,连碰都没碰那些契据。
胡老板脸上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了,他慢慢把核桃往桌上一放,“笃”的一声,在安静的雅间里格外刺耳。“时少卿,”他声音里的客气少了大半,“年轻气盛是好事,可也得分清时务。这京城的水深得很,您一个女流之辈,坐在这个位置上,本就招人眼红。今天您不收,明天有的是人抢着收。到时候,清正司是听您的,还是听那些收了好处的人的?”
青穗站在旁边,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握紧了短刃的刀柄,指节都泛了白,眼神警惕地盯着门口那两个面无表情的劲装汉子。
时若却轻轻摇了摇头,嘴角还勾起一丝极淡的笑:“胡老板口口声声说识时务,可您没看清大势。陛下设清正司,就是要清理那些积年的弊病,整顿纲纪。这时候干这种事,不是识时务,是往火坑里跳。”
她说完站起身:“今夜叨扰了。要是胡老板没别的正经事,我就先告辞了。”
话音落,她压根不看胡老板那张阴晴不定的脸,转身就往外走。青穗立刻跟上,紧紧护在时若身侧,保持着警惕。
没想到胡老板没让人拦着,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直到雅间的门关上。
“老爷……”身后的老管家低声开口。
“不识抬举的东西!”胡老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抓起桌上的核桃用力一捏,“不过也好,硬骨头才有意思,我倒要看看,她能硬撑到什么时候。”他眼底闪过一丝阴狠,“给我盯紧了,她的一举一动都别放过。”
时若带着青穗快步下楼,穿过闹哄哄的大堂。说书先生还在唾沫横飞地讲着前朝英雄,喝茶聊天的人声此起彼伏,可时若却觉得这些热闹离自己很远。
“夫人,您没事吧?”青穗压低声音问,眼睛飞快地扫视着周围。
“没事。”时若定了定神,拉了拉身上的斗篷,“快上车,咱们回府。”
扮作车夫的护卫见她们出来,立刻掀开帘子。时若和青穗快步钻进去,另一个护卫牵着马,不远不近地跟在车旁,始终警惕地留意着四周。
车厢里黑漆漆的,只有外面偶尔掠过的灯笼光,能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晕。时若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却乱糟糟的。刚才在雅间里的对峙,看着平静,其实耗了不少心神。
她心里清楚,这只是个开始,拒绝了拉拢,就等于把人得罪死了。往后的麻烦,只会越来越多。
马车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这是回府的近路。巷子又窄又深,两侧的高墙把月亮挡得严严实实,只有车头挂着的风灯照出来的光晕,勉强能看清前面的路。
就在马车走到巷子中间的时候,前方巷口的阴影里,忽然踉跄着走出一个人影。那人东倒西歪的,看着像是喝醉了酒,径直就朝马车撞了过来!
车夫赶紧勒住马,嘴里大声呵斥:“哪儿来的醉汉?赶紧让开!”
可那人像是没听见似的,反而加快了脚步,直扑车头!就在离马车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他突然精神起来,袖子里寒光一闪,竟摸出一把短刃,朝着车夫的咽喉就刺了过去!
变故来得太快,简直猝不及防!
好在车夫是卢统领精心挑选的好手,虽说有些受惊,却没乱了阵脚。他猛地往后一仰,避开了刺来的短刃,同时手里的马鞭像条毒蛇似的甩出去,一下子缠住了对方的手腕。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跟在车旁的护卫也察觉到不对,低喝一声,拔出腰刀就冲了上去,朝着那刺客砍去。
可谁也没想到,巷子两侧的高墙上,又滑下来两个黑影。这两人动作飞快,手里都握着兵刃,一落地就朝着马车车厢扑了过来!
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车夫和护卫,而是车里的时若!
青穗在车厢里听得外面“叮叮当当”的打斗声,心里一紧,立刻把时若护在身后,另一只手飞快地抽出袖中的短刃,猛地撩开车窗帘子。就在这时,一把匕首已经刺了进来,青穗挥刀一架,“铛”的一声脆响,火花都溅了起来!
另一边的刺客见没能得手,就想强行撬开车门。
马车本来就窄,外面三个护卫被最先那个刺客和墙头跳下来的两人缠得死死的,一时半会儿根本抽不开身。青穗一个人挡在车窗边,车厢逼仄,施展不开。
时若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样,手赶紧摸向怀里——那里藏着萧逐渊给她的响哨,说是万一遇到危险,就吹响求救。可就在她刚要把哨子掏出来的时候,马车顶棚突然“咚”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了上来!
紧接着,一道矫健的身影从旁边的高墙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了车顶。那人毫不停留,单手按在车顶边缘,身体猛地倒翻下来,一只脚重重地踹在了正撬车门的刺客肩头!
“咔嚓!”一声清晰的骨裂声传来。那刺客惨叫一声,被踹得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然后滑落在地,疼得蜷缩起来。
来人落地时稳得像块石头,竟是个穿着普通布衣的青年汉子。他看都没看那被踹倒的刺客,反手拔出背上的刀——那是一把军中制式的雁翎刀,出鞘时没发出一点声音,刀光亮得像雪,朝着正和青穗缠斗的刺客就劈了过去!
这一刀又快又狠,力道大得惊人。那刺客慌忙举刀格挡,“铛”的一声过后,他被震得手臂发麻,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手里的刀都差点掉在地上。
“夫人勿惊!”来人低喝一声,声音粗粝,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他刀光一转,就把那刺客逼得远离了车厢,同时抬起脚,踢起地上一块碎石,“嗖”的一下,精准地打在了正和车夫缠斗的刺客膝弯处。
那刺客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车夫趁机挣脱束缚,和旁边的护卫一起扑上去,死死地按住了他。
墙头跳下来的另外两个刺客见情况不对,对视一眼,也顾不上同伴了,转身就朝着巷子深处狂奔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那布衣汉子也没去追,收刀站在原地,目光扫视着周围的角落,确认没有其他埋伏了,才转身对着车厢单膝跪下,抱拳沉声道:“属下严锋,奉世子之命,暗中保护夫人。救驾来迟,还请夫人恕罪!”
车厢里,时若紧紧攥着响哨的手慢慢松开。她掀开车帘,看着跪在车前的汉子。严锋。她认识,是跟随他们一起去西域的亲随,也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
“严护卫快起来。”时若定了定神,声音还算平稳,“你来得正好,要是再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何罪之有?”
严锋站起身,恭敬地说:“世子早就料到,夫人执掌清正司后,肯定会有人不安分,特意让属下带几个兄弟,轮班暗中跟着您。今夜见您的车驾进了这条偏僻小巷,属下就觉得不对劲,赶紧跟了过来,还好赶上了。”他瞥了一眼被按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刺客,“夫人,这贼人怎么处置?”
“带回府里。”时若眼神一冷,“好好审问,一定要问出是谁派他来的。”
“是!”
这场惊险来得快,去得也快。若不是严锋及时出现,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马车重新启动,这次前后又多了几个便装的汉子,都是严锋带来的好手,一个个沉默寡言,眼神却十分警惕,把马车护得严严实实。
回到辅国公府的时候,萧逐渊已经得了消息,在二门那里等着。他身上披着一件外袍,头发还有些凌乱,显然是从书房里匆匆赶过来的。
看到时若安然无恙地从马车上下来,他紧绷的下颌线才稍微松了松,快步走上前,目光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一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有没有受伤?”
“没有。”时若轻轻摇头,心里还有些后怕,“多亏了严护卫及时赶到。”
萧逐渊看向站在后面的严锋,点了点头:“做得好。”
“世子,贼人已经拿下,关在马房里,就等您发落。”严锋躬身回话。
“我亲自去审。”萧逐渊的语气冷得吓人,“你带人把府里再仔细搜一遍,外松内紧,不能再出任何纰漏。从今天起,夫人出入,你要么亲自跟着,要么派最得力的人跟着,绝不能再让她陷入险境。”
“属下遵命!”
萧逐渊又转向时若,语气放缓了些:“是不是吓着了?先回房歇着,这里交给我处理就行。”
时若却摇了摇头,眼神很坚定:“我跟你一起去。”
萧逐渊看着她苍白的脸,没再反对,只是点了点头:“好。”
马房旁边的柴房里,点了好几盏灯,照得亮堂堂的。被抓住的刺客肩骨碎了,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被两个护卫死死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萧逐渊没急着用刑,就那么站在刺客面前,垂着眼看着他。他的声音不大,却让人听着就心里发怵:“谁派你来的?说了,给你个痛快。要是不说,”他顿了顿,“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那刺客咬紧牙关,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就是不肯说话。
严锋上前一步,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捏住了刺客完好的那只肩膀。他的手指看着没用力,可那刺客却猛地瞪大了眼睛,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瞬间汗如雨下,却连惨叫都喊不出来,显然是疼到了极点。
“是……是胡……”刺客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神突然变得决绝,猛地一咬牙!
严锋眼神一凛,飞快地伸手捏住他的下颌,可还是晚了一步。刺客的嘴角溢出一缕黑血,头一歪,就没了气息。
“齿藏毒囊,是个死士。”严锋松开手,沉声道。
萧逐渊的脸色更冷了。死士,意味着这条线索又断了。但那个“胡”字,让他立刻想到了听雨阁的胡老板。
“查!给我查那个姓胡的底细!”萧逐渊对严锋下令,语气不容置疑,“动用所有能用的关系,我要知道他背后站着谁,跟哪些人有往来,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能放过!”
“是!属下这就去办!”严锋躬身领命,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回到正房,安禾已经重新烧旺了炭火,屋里暖融融的,驱散了夜里的寒气。时若捧着一杯热茶,指尖却还是有些发凉。刚才的凶险一幕,还在脑子里盘旋,心有余悸。
“都怪我太大意了。”她低声说,“没想到他们竟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动手。”
“跟你没关系。”萧逐渊在她对面坐下,眸色深沉,“是有人急了。你今天在听雨阁的应对,让他们看清了,软的手段拉拢不了你。软的不行,就想来硬的。杀了你,或者让你重伤没法理事,清正司就可能落到他们手里,就算落不到,也能让它乱起来。”
他看着时若,眼神里带着几分赞许:“这恰恰说明你做得对。清正司这个位置,动了太多人的馒头,他们自然不会让你安安稳稳地坐下去。”
时若苦笑了一下:“这馒头,可真够烫手的。”
“再烫手也得拿着。”萧逐渊的语气很坚定,“陛下既然把这个差事交给你,就是信你能拿稳。今天这事,我会立刻禀明陛下。暗杀朝廷命官,跟谋逆没什么两样,陛下绝不会坐视不管。这反而能成为你的一把刀,帮你肃清清正司里的异己,把规矩立起来。”
他顿了顿,看着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语气又柔和了些:“往后出入一定要更小心。严锋和他带来的人,都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拼出来的,忠诚又可靠,有他们跟着,我也能放心些。”
时若点了点头,想起严锋刚才那凌厉的刀法和沉稳的应对,心里确实安定了不少。
“对了,”萧逐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之前说过,西南那边追查‘小主子’,需要一个既熟悉当地情况、又有手段的人。我倒是想起一个合适的。”
“谁?”时若好奇地问。
“顾青舟。”
时若一愣,随即想起了那个在西域帮助他们不少的人,那人亦正亦邪,路子很野,却提供了关键线索,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
“他的路子很广,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西南边境那边他更是熟得很。”萧逐渊说,“这人虽然看重利益,但做事有自己的底线,而且……他对你似乎还算有几分欣赏。要是能开出合适的条件,说不定能请他帮忙。”
时若沉吟着,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缘。顾青舟确实是个绝佳人选,可跟这种人打交道,就像走在刀尖上,必须格外小心,一个不慎就可能引火烧身。
“这事不急,我再想想。”她说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府里和清正司的篱笆扎紧,别再让人钻了空子。”
窗外,夜已经深得很了。远处隐约传来梆子声,“咚、咚、咚”,敲了三下,已是三更天。